何似飛猜得果然沒錯,在第二根蠟燭用至一半後,天際出現一道亮地刺目的白光,頃刻間便將天地照亮。
何似飛隻感覺麵前青磚牆倏忽亮堂,又很快歸於黑暗,緊接著便是轟鳴的悶雷聲。
這場景、這氛圍,簡直就是那鬼怪誌異話本的標準配置。
何似飛甚至下意識想到他在書肆看到過一冊話本,好像就是發生在貢院的,講的是一位薄情書生拿著兒子看病的醫藥錢參加科考,會試開考那日,兒子因為沒錢看病,正好沒了氣息,妻子難過之餘,投河自儘。
而這位書生本以為自己此場寫得不錯,定不會名落孫山。
正自得意滿時,變故突發。
就在會試第九日那天,突下暴雨,考生剛開始隻是感覺天色很暗,於是他點了最後一根蠟燭,打算認真書寫答卷。他剛提起筆,蠟燭便被一陣風吹熄。考生不覺有異,重新打開火引。如此點了再三後,他才發現那吹熄蠟燭的不是什麼風,是他的蠟燭芯是潮濕的,根本點不起來。
天色這麼暗,沒有蠟燭,連考卷都看不清,何談答卷。
考生又悲又憤,卻還能勉強保持鎮定,搖鈴找士兵更換蠟燭。
——會試不比此前的縣試、府試、院試等,參加會試都是舉人老爺,回到自己縣城可以去縣學當教諭的存在。
一般隻要不違規,朝廷待他們還是寬厚的。
因此,當此考生搖鈴說明自己的情況後,趕來的士兵便親自驗證詞位老生所說是否有誤。
不料,士兵沒看出這蠟燭燈芯濕了,甚至他點燃這蠟燭後,火焰在一直燃燒。
士兵擰眉,覺得這考生可能在消遣他們,但也有可能是太過緊張,才如此作態,於是士兵沒說什麼,轉身離去。
就在士兵離開後,此考生才寫了一行字,蠟燭再次熄滅,又出現了他之前那點燃後不等提筆便滅的情況。
考生再次搖鈴。
士兵再來。
又是士兵能點燃蠟燭,但士兵一走,蠟燭就熄滅了情況。
考生第三次搖了鈴鐺。
這回,士兵直接請了同考官前來查看情況,並且將此前的兩次一一說明。
同考官聽聞後也皺起眉頭,道:“換蠟燭是不可能的,你這根蠟燭已經點了一段,再換一根新的,對其他考生不公平。且,你這根蠟燭在我和諸位監考士兵看來,都沒有絲毫問題,你若再執意說它有問題,那麼就給你記一次違規——消遣考官和監考,可以將你直接逐出考場。”
聽他這麼說,考生不敢再做其他要求,隻能自己去點蠟燭,見實在點不著後,抹黑將自己的草稿謄抄下來。
幸好他練字三十載,即便此刻沒有光,但憑著手臂的慣性記憶,還是能寫出一手好字的。
隻是光線愈發暗淡,加之他點蠟燭耽擱了許多時間,待他寫完最後一道題後,便到了收卷時間,此考生沒來得及檢查,就被士兵們收走答卷。
數日後,謄抄、核對答卷的書生發現,有一張答卷的最後幾頁回答的居然不是考題,而是陳述了自己這些年來留戀煙花柳巷導致身體虧空,年逾不惑卻隻得一子;後沉迷市井賭坊,花光了自己積攢的銀子和妻子的嫁妝。
可自己不思進取,一味讓妻子找娘家要錢,來貼補他們生活。
妻子為了孩子讀書,倒也豁下臉去,頻頻找兄弟父母借錢。
如今,孩子十二歲,在二月初參加了縣試,不料天寒地凍,孩子考出來後便發起高燒。這時家裡已無多少餘錢。為了給孩子治病,妻子又去親兄弟姐妹家裡挨個跪著求借錢——可她此前已經借過數回,每每都是借錢時滿口答應說不日即還,後來還錢時總不見人影。即便是親兄弟姐妹,借得次數多了,也難以再借到錢。妻子好不容易借來了藥錢,可當時他自己恰好把會試的報名費等賭輸了,便拿了孩子的救命錢前來參加會試。
如今,孩子故去,妻子也投河,自己心中慚愧,書此信一封。
後來,考官們去此考生家中打聽。
果然如他答卷中所述,一切屬實。隻是有一點比較奇怪——按理說孩子幾時故去,妻子幾時投河都在他來京城之後,可他居然能在此答卷上寫清時間,當真讓人難以置信,細思恐極。
故事到這裡就算結束,也沒講那情況到底是什麼原因。
當時何似飛看完這個並沒有什麼感覺,順手就翻到了下一篇,但現在這個情況,倒是跟那話本巧妙的吻合了。
甚至在何似飛剛想到這裡的時候,大雨自天際傾瀉而下,不消片刻就在房頂上彙聚成一綹一綹的,再順著瓦礫邊緣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下。
不消片刻,這‘短線珠’就成了一條條水流,迅疾流下,在地麵上砸出一個個小凹。
何似飛原本感覺隻是感覺自己腿腳處偶爾濺來幾滴冷雨,讓周身黏膩的濕冷感增加,雖說很不舒服,卻也不怎麼影響他答卷。
但隨著雨勢增大,何似飛感覺自己小腿以下的地方幾乎全都濕了,涼颼颼的貼在身上。
即便是何似飛這種年紀不大又經常鍛煉的少年,都不免打了個噴嚏。
冷。
此時,號房區傳來搖鈴聲,緊接著是考生的聲音——“官爺,漏雨——我能換個號房嗎?”
士兵們在雨中走動的聲音不小,似乎在商量怎麼解決。
片刻後,那考生聲音裡多了幾分哀求:“官爺,我、我今年都三十有一,會試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隻是想換個不漏雨的號房……油紙傘這麼撐著,萬一我一個不注意,把答卷打濕了該怎麼辦?”
考生態度謙恭又心酸,讓不少學子感統身受。就連何似飛也抬眸看了看這個前年新帝登基才把茅草改為瓦礫的房頂,隨後收回目光,準備繼續答卷。
就在此時,何似飛聽到那些士兵們說:“你暫時先打著傘答卷,我們這就給你房頂上補茅草,可能一盞茶功夫後就不漏水了。”
搬著梯子的士兵們一來一回,不過須臾的功夫,整片號房區域再次安靜了下來。
但這個安靜也沒持續多久,後續又傳來一些搖鈴聲和搬梯子走動的聲音,有些距離何似飛這兒很近,有些又距離挺遠,他幾乎聽不大真切。
起初何似飛寫詩時會被這聲音給打斷思路,後來便漸漸習慣,讓自己所有思緒沉浸在考卷上,答題進程並沒有被耽擱。
這場雨一直下著,中間可能停過片刻,但很快又接上了。
好在即使烏雲蓋頂,午間的時候天色也還算亮堂,何似飛吹滅了蠟燭,趕緊將自己的草稿檢查兩遍,謄抄上答卷。
他不知道這雨會不會下到明日傍晚收卷時,但他能肯定,即便是雨停了,隻要不出太陽,周圍便會一直這麼潮濕……
這樣的環境下,答卷上的墨跡容易暈染。即便何似飛用得已經是市麵上較為上等的墨條,這種情況還是不可避免。因此,便需要更多的時間晾乾答卷。
何似飛謄抄好後,又打了一份草稿,打算明日精簡一下再謄抄。
這會兒天色已經大暗,周圍撐著傘來回去如廁的學子不斷增多。
何似飛將自己放進火盆中的甘薯撈出來,打算煮些薑湯。這才會試第二日,他就因腿腳濕冷感覺體內似乎有寒氣,得趕緊預防風寒上身才是。
在煮薑湯過程中,何似飛借著火光檢查了一下自己答卷上墨跡的情況,見其沒有暈染,但紙張還是頗有些潮濕。於是,何似飛將紙張放在鍋子斜上方,借炭火的熱度將紙張稍微烤乾一點點。
——這個何似飛之前聽前輩們提起過,甚至之後自個兒還在家練習了一番。
畢竟一般潮濕的東西,若是在火上烤乾,紙張便會皺皺巴巴,看起來頗不美觀。
因此,才需要‘技巧’。
不可直接接觸明火,須得在炭盆上架了鍋子後,將紙張置放於自己掌心能感覺到些許熱度的位置,慢慢烘烤。
何似飛感覺前人的智慧當真是無窮的,就連這種細節都注意到並且想出了對策。
由於他為了省炭火,炭盆溫度不算高,薑湯煮得慢,何似飛烤完今日的答卷,又閒情逸致的烤了昨日的。
中途有考生撐傘走過何似飛的號房,隔著一層淅淅瀝瀝的雨幕,見昏暗的燈火下,這位雖然才十六歲,卻已經名聲頗高的少年坐在炭盆旁,垂眸拿著紙張,即便姿態中帶了一點點不經意,依然讓人移不開眼。
要不是時機不對,他們幾乎要當場與這位少年交換名帖,約定日後再一道參加文會。
何似飛將這兩日的答卷烤完,又把自己之前找士兵要的油紙傘撐開,將答卷一張一張卷在裡麵,再將油紙傘虛虛合了一半。
油紙到底能防一些水,明日傍晚就要收卷,他可沒時間將這些再烤一遍了。
當夜,何似飛打水、如廁後,將剩下一半炭火放在炭盆裡,隨後將炭盆放在自己腳邊,再將油紙傘斜靠著放在牆角,安頓好一切後,才終於睡去。
至於為什麼要給三個時辰的晚上留一半炭火,那是因為夜晚溫度更低,身上這雙層單衣壓根就不夠禦寒。不把炭火燒得旺一些,若是被凍死,可能暫時都無人發現。
所以,一半炭火是白日接近六個時辰用,剩下一半是夜晚用。
何似飛此前對雨天並無多大感覺,雖然他不喜歡黏膩濕冷的感覺,但一旦下雨,他總能睡得更熟一些,而且起來後精神頭更不錯。
兩相抵消,導致他覺得雨天和晴天各有益處。
但何似飛忽視了一點,雨天助眠……那是得睡在柔軟的棉被窩裡,而不是硬邦邦的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