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娜的腦袋隆隆直響。
她想到自己觀摩過的很多場很多場“懲罰”,想到自己在父母帶領下學習過很多次很多次的“家規”——這個需要懲戒,那個需要利用,如有背叛,全部燒死。
對方觸犯了我們的榮耀。
火焰就會從杖尖產生。
觸犯者就會變成灰燼。
父親母親便會露出讚許的表情。
……沒有血,沒有什麼殘留物,沒有腥臭的氣味和可怕的場麵,她隻要看著那團火,再仰視父母滿意的神情——之後,就是仆人擋在自己眼前的白手帕了。
有時,她隻看到火焰產生的畫麵就被擋住雙眼,捂住耳朵。
耳朵能夠重新聽見後,白手帕以外的母親會嫌棄地說“不太乾淨”,然後召喚仆人過來“打掃乾淨”。
小安娜想,那一定是白白的灰燼吹得到處都是吧,於是她嫌棄地挪了挪自己的小皮鞋,避免被弄臟。
可是……
白手帕以外的,原來不是白白的灰燼。
是猩紅的、猩紅的、猩紅的——
血。
【那就算是精靈也會死啊。】
【死】
那些遭受“懲罰”,變成灰燼的,就是【死】了。
猩紅的、猩紅的……
小精靈無聊動彈著正緩慢長好的手指,突然聽見樹洞入口處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
“喂,你去——”
他想了想,又把問話咽回去。
討厭的人類,誰管她驚慌失措下跑去哪兒。
自己現在要做的是趕快恢複傷,回去逮住那幫可惡的精靈往死裡揍……吱哢吱哢隆,吱哢吱哢轟,咦,後麵怎麼唱的來著……吱哢吱哢……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泥巴腦袋?泥巴腦袋?泥巴腦袋你沒死——”
“煩死了!”
努力找調唱歌的精靈吼道:“不準叫我泥巴腦袋,猴子屁股,滾開!!”
他的頭發顏色才不是泥巴呢!
他的眼睛顏色也不是毒沼澤!!
那群可惡的——等著吧,將來會有一大票的漂亮小姐姐因為他的發色和眼睛神魂顛倒的!!
到時候他就睡一個丟一個,丟一個再睡一個!!呸呸呸!
樹洞入口處再次“窸窸窣窣”熱鬨起來,大概是她那除了被樹枝勾到以外一無是處的破裙子在摩擦。
“我、我跑回來了,因為你是精靈,所以拿了點……”
洛森嫌惡地翻翻白眼:“既然跑走了,就滾——”
“拿了點沒有魔法添加的純天然膏藥。”
女孩慌慌張張地說:“你在哪呀?這裡好黑,可是我不敢用火看……我再往裡走一點,你告訴我你在哪,然後我把藥遞給你啊。”
唔。
“我才不要藥呢。”
倔脾氣的小精靈說:“我是偉大的布朗寧,唱著歌就能滿血複活。”
“你閉嘴!!”
陡然柔和了一下的女孩又尖聲喊起來:“把藥、把藥、把藥用了,趕快停止流血,我——我——”
這是怎麼了。
她聽上去怎麼這麼害怕。
就算是沒見過血和傷口,也沒必要這麼誇張吧……外麵的人類就這麼脆弱吵鬨嗎?
“好吵。”
他惡劣地說,艱難抬起胳膊:“彆折磨我的耳朵,我在這兒,把藥扔過來。”
那天,這對小小的未婚夫妻,少見的沒有發生任何衝突。
……這也許是因為一方在與野豬的搏鬥中實在沒什麼力氣搞新衝突了,又也許是另一方陡然揭起了家族罩過的那層白手帕,在過於提前的時間意識到了,什麼是……【死】。
【死】
【血】
【生命】
而那絕不是白白的灰燼就能代替的東西。
她掛在嘴邊的“燒死”“詛咒”“毀滅”……也不是那麼輕飄飄的東西。
同齡的,會說話的,生機勃勃的,她厭惡的生命。
……就算是最討厭的生命,浸滿鮮血躺在那裡,她依舊會止不住顫抖。
是因為她太小了嗎?
是因為她還沒有完全學好父母的教導嗎?
是因為她還不夠格,不優秀,不是個稱職聽話的——
“喂,你今天怎麼了。”
傍晚,在落下的太陽堪堪用餘溫在樹葉上停留的時間,樹洞中的精靈總算鑽了出來。
完好無損,生機勃勃。
他抱著胳膊,用懷疑的目光瞅著抱膝發顫的安娜貝爾。
對方沒搭理他。
她本該站起來,立刻回到父親母親的身邊,吐露疑惑,尋求安慰,這樣一切就會回到正軌,這樣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本該這麼做,可卻雙腿發軟,站不起來。
於是精靈伸過手去,推推她的肩膀,讓她仰起頭。
“乾什麼啊。”
安娜貝爾抬頭,精靈彎彎的嘴角與太陽的餘溫一起在他臉上閃閃發光。
“不就是害怕嘛。彆害怕啦,我好好站在這裡呢,要不再打幾場架?”
——都不是因為那些,她本該認為的原因。
“害怕”。
對方理所當然地告訴她,麵對鮮血與死亡,她的顫抖,是“害怕”。
於是,從這一刻開始,從對方帶著太陽餘溫的微笑上,一切都分崩離析,走向了她從未預知的道路。
【哈?你爸媽教的都是什麼玩意兒?感到害怕想逃跑很正常啊,我要是不會害怕不會逃跑,早就死了個幾百回。你那個弟弟……嘖,就應該扇他幾十個巴掌,而不是讓你挨巴掌,有病吧。】
父母的教導,並不是正確的。
【要你去學著用什麼刑具?有鋼釘?有鐮刀?還有那些扭曲的油畫……嘶,你們還要點火去燒活人?壟斷魔法藥品……呃,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人類為什麼要做生意啊……總之,聽上去都好變態。】
家族的培養,可能是恐怖的。
【哈哈哈,嫁給我?彆開玩笑了,說了一千萬遍……我才不要娶你這種女孩,我最討厭你這樣的,鼻子抬得比天還高,還叫我泥巴腦袋,誰會喜……懷孕?下一代?不可能吧,你是人類我是精靈,話說,原來你結婚的目的就是懷孕……噫,人類真是惡心。】
注定的未來,也大概,是痛苦的。
——好像她之前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整個世界,都崩潰了。
所有的都和她想象中不一樣。
但……意外的是,她一點都不反感,不難過。
“難過”。
哦,這也是個從泥巴腦袋那裡學來的,新詞彙。
胃沒有擰成一團,心沒有澀澀的發緊,眼角沒有發酸。
所以這表明,她沒有難過。
那她……是怎樣呢?
“你乾嘛偷看我?”
某天,坐在醋栗樹叢邊的精靈扭過頭。
依舊是惡劣的口氣,惡劣的表情。
“你剛剛一直在偷偷看我,還不說話……怎麼還一個勁的笑,你乾嘛這麼莫名其妙開心。有毛病啊,猴子屁股。”
哦。
是“開心”。
原來,看著他把自己以前的世界全部弄壞,看著他逐漸向自己展示出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是……開心的。
小安娜抿抿嘴,但笑容更大了。
可小精靈不解地皺皺眉:“不準再看我了,你這個樣子好惡心,討厭鬼。”
“我在搗果醬,你非粘過來就算了,不要乾擾我做吃的。”
——胃猛地擰成一團,心突然澀澀地發緊,眼角有點發酸。
是“難過”。
“開心”和“難過”……可以切換得這麼快來著?
小安娜懵懵懂懂地摸了摸胸口,什麼都沒摸到,隻有近日她愈發覺得沉重的家徽。
“你搗果醬……”
“想都彆想。”
精靈極為警惕地搶白:“醋栗果醬都是我的,一勺都不會給你,猴子屁股!”
哦。
小安娜不說話了,抱住膝蓋,安靜地待在他身邊,看他用凹凸不平的木鏟子,“哢噠哢噠”搗果醬。
紅色的、小小的醋栗果子,加入白白的糖,擠壓出亮晶晶的汁液。
哪怕看上這重複的動作一萬遍,也是新奇無比的東西。
“……你一直盯著我看,讓我怎麼專心搗果醬?”
終於,小精靈在對方灼熱的視線下忍無可忍:“煩死了,過來,給你嘗一口口——隻能嘗一口口!然後不許盯著我看!討厭鬼!”
安娜貝爾點點頭。
“其實隻是盯著搗果醬,才沒盯著泥巴腦袋發呆”——這話她想搶白的,但自覺說出來後就吃不到果醬了,又咽回去,決定吃完果醬才挑釁他。
她張開嘴巴。
小精靈舉起木鏟,小心翼翼地垂到她唇邊,點了點,多出一絲一毫都舍不得。
“……怎麼樣?這個超好吃吧??”
女孩嚼嚼嘴巴,緩緩鼓起臉頰,浮現出一絲迷惑。
但她的眉也舒展開了,彎成了弧形,眼睛驟然亮起——
“很甜吧。”
果醬製造者得意得出結論,十分自豪,有種用武器擊敗敵軍的成就感:“非常好吃吧!”
安娜貝爾不知道自己的眉彎成了弧形,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亮了起來。
但她看見對方的眉彎成了弧形,看見對方的眼睛亮起來,又看到太陽的餘溫落在他的嘴角上。
……這個感覺,是“很甜”啊。
她舔舔嘴巴,收緊手掌,無端有些緊張。
“嗯,特彆特彆甜。這個就是……甜食?”
對方瞬間投來看異端的視線。
“不會吧?你連甜食都沒吃過?嘖嘖嘖,你真是個小可憐,究竟喪失了多少樂趣。”
安娜貝爾:“……”
她“啪”地一掌揮過去:“我才十歲,從今以後一直吃甜食,就算長大後得了甜食癌也起碼能享受八十年樂趣,愚蠢的泥巴腦袋。”
“……不準叫我泥巴腦袋!我討厭你!果醬!果醬還給我!!把我的醋栗果醬還給我!猴子屁股!!”
【難過】
【開心】
【甜】
【苦】
……安娜貝爾,逐漸學會了好多好多的詞。
因為那個,討厭的,神奇的,無所不能的布朗寧。
“你乾嘛總和他們對著乾。”
不知第多少次把昂貴的膏藥塗抹在淌血的傷口上,她憤怒而不解:“聽話一點,認真一點,遵守要求——”
“我才不要。”
無論添多少傷口都神采奕奕的精靈說:“乾嘛忍著讓著,那樣我就不開心了。我開心什麼就做什麼,他們欺負我,我就欺負回去,呸,管他要受多少傷。”
安娜貝爾停下上藥的手。
他從不讓自己看他受傷的樣子,說是“討厭在女生麵前變得不帥氣”。
所以,無論多少次,那都是黑漆漆的樹洞,那都是彌漫著血腥氣的空間,沒有一絲絲可以讓陽光漏過來的縫隙。
……可,為什麼呀?
黑漆漆的地方,她摸著對方淌血的傷口,還是摸到了太陽的餘溫。
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燦爛,她從未見過的太陽。
……那不是她該見到的太陽。
順應著家族的人類小聲說:“喂,你就是要和他們對著乾嗎?”
挑戰著整個族群的精靈笑:“哈,我偏要對著乾,這樣開心!”
“因為我是偉大的布朗寧!我有月亮,有森林,還有果醬,將來說不定還要去環遊世界!所以你趕快和我解除婚約啦,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娶你,我要見很多很多漂亮的小姐姐……現在我也沒有一開始那麼討厭你了,要是解除婚約了,說不定咱們倆還能當朋友,我帶你去玩……”
……嗯。
因為是前所未有,與她所有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自由的精靈。
好奇怪。
怎麼會有這種存在。
怎麼會有這種……
胃猛地擰成一團,心突然澀澀地發緊,眼角有點發酸。
嘴角卻情不自禁翹起,暢快的笑聲從喉嚨裡跑出來。
“難過”與“開心”,原來還是可以並存的。
好奇怪哦。
是什麼連萬能的布朗寧,都不了解的情緒,在發酵嗎?
安娜貝爾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很快,畢竟,就和她逐漸積極開始學習的新娘修行一樣……她是個,隻要想學,就能學好的勤奮女孩。
而女生,似乎天生就比男生成熟得早一點點。
“上來了嗎?彆緊張,喏,握著我的手,這棵樹很牢固,我才懶得騙你。”
又是一年的斯威特節,討厭的泥巴腦袋帶著她爬上了樹,說有一份厲害的禮物要分享。
於是她抓著他的手爬上去,身上是心甘情願穿上的,衣櫃裡第一漂亮的小裙子。
“看!那邊的紅色!地平線那邊,大片大片的,漂亮壯觀的紅色——是不是很像醋栗果醬?”
小精靈衝著落下的太陽揮舞手臂,懸在樹枝上的雙腳興奮地來回踢打著,“好看嗎?是不是很好看?而且這個畫麵很帥氣——”
向往自由的精靈望著那抹紅色,幾乎出了神。
他身邊的樹枝,安安靜靜並著膝蓋的安娜貝爾,也幾乎出了神。
她有點忍不住,隻好再次盯著他的側臉,發起呆了。
閃閃發光的不是太陽的餘溫。
閃閃發光的好像就是這個家夥自己。
“嗯,很好看,而且很帥氣。”
“……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特彆像紅色的醋栗啊?我特彆喜歡——”
“不像啊。不是紅醋栗。像……火焰一樣。”
還像太陽。
有點害怕,有點不安,但……又很想,去碰一碰看。
亂七八糟就把她的世界燒毀了。
亂七八糟告訴她“你以前住的都是什麼破地方?”,再亂七八糟地帶她去看閃閃發光的東西。
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真是她最憎惡的……
“哈?你說什麼呢?明明就是醋栗啊,這麼好看,和火焰有什麼關係——”
“就是火焰。”
小小的安娜貝爾倔強地哼了一聲,趕在對方回頭質問自己之前,狼狽收回了盯著他側臉的視線。
“就是火焰呀,非要說的話,也可以是太陽。我姑且也定個人生目標好了,在你這家夥環遊世界的時候,我要成為舉世聞名的火焰魔法**師。”
“……你真惡毒!你這意思是不是威脅要用火燒死我!虧我還帶你看了我發現的——”
“煩人,閉嘴,走開,泥巴腦袋。”
“不!準!叫!我!泥巴腦袋!!”
【如今】
“多少場了?”
成年的安娜貝爾·斯威特接過助理遞來的毛巾,揩揩臉上的汗。
薇薇安投來震驚與嫉妒交織的視線。
“86場……斯威特,你真是腦子有病吧??在預選賽比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