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薛大傻子(2 / 2)

自來所有人對他的要求都無有不應的,偏今兒應不得。賈母唯恐寶玉生氣以後遠了鳳姐,使她姊弟兩個不能像從前親近,是以一定要生法子調和了才行。

杜雲安就是這調和的工具人兒。

昨兒賈寶玉還拉著鳳姐問雲安姐姐呢,史太君聽了一耳朵,就記住了。正巧今兒寶玉的舅母命這丫頭來獻禮物,可見她在親家舅太太跟前也很有幾分體麵——這老封君早不記得先前李夫人來拜見的時候她見過雲安,還誇獎過幾句。

倒是賈寶玉從未忘了,上次去王家知道杜雲安服侍了王熙鳳還連連說:“妙極,妙極!我原就說,雲安姐姐這樣的,要是也在咱們家就好了。”那天杜雲安冷眼看了半晌就知道了,鳳姐原來的大丫頭裡喜兒樂兒一心在賈璉身上,並不大肯和他頑笑,平兒是鳳姐房裡的總領,沒工夫陪小爺說話。唯有杜雲安自己,因李夫人曾命陪他玩了半晌,他就記住了,因此顯得比其他幾個格外親近些兒。

此時,杜雲安也沒料到這點子前因還結了個善果兒,正解了她的困,因而將一百二十倍的耐心都用上了,賈寶玉偶冒出來一句不大妥當的癡話,她也不疾不徐的應對,顯得極可靠得體。

賈母在上麵看著,暗暗點頭,是以任寶玉又嘰嘰咕咕說了一會子閒話。

“好啦,你累了一日……”話還未說完,就見一個桃紅綾襖兒青緞背心的溫柔丫鬟進來回稟:“太太問寶玉睡下了嗎。”

賈母微微皺眉:“他累了一整日,回來的實在晚了,明兒再令他去見你們太太。你隻說睡下了罷。”

這腰裡係著條海棠紅的丫鬟才低頭應了聲“是”,就被寶玉叫住:“襲人姐姐,你還不認得雲安姐姐罷?”

杜雲安就見襲人抬眼望過來,先是在賈寶玉身上定了兩定,才看自己,隨即點點頭,出去回話了。

賈寶玉兀自對雲安說些襲人姐姐柔善寬厚之語,可杜雲安卻覺得這襲人方才看過來的眼神裡分明有些不喜,不知自己才剛來那裡得罪了她?

小廳裡的落地鐘叮叮當當的敲了九下,賈母假唬了臉命寶玉去睡,又叫晴雯:“隻怕襲人還沒回來,你去碧紗櫥裡,好好服侍他睡下了。”

吩咐完,自己也扶著丫頭的手往後麵暖閣休息不提。

今兒不該鴛鴦守夜,因此她拉了雲安,關了這小廳的門,將鑰匙掛在腰上,領她一起到下房安歇。

“今兒你跟我一床睡,等明日.你的行禮鋪蓋送來,我再叫人給你收拾屋子。”

一麵又問“你多大了?”“家在哪裡?”等語,兩人漱洗時,這姑娘突然伸過頭來聞聞雲安的頭發,口裡說:“你好香。”

“……”

杜雲安一時無語,穩重大氣的鴛鴦私底下怎麼跟換了個人似的,好一副風.流公子的口吻。

她臉上的驚詫表情實在掩不過,鴛鴦紅了臉忙解釋……

雖有些個小插曲,但兩人脾性相合,倒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在,聊到深夜方睡。

身邊鴛鴦都睡熟了,杜雲安仍舊睜著眼睛望著虛空發呆。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坐更打梆子的聲音傳來,杜雲安方知天已四更,悄悄從枕下摸出銀表打開,借著紗帳外的一豆燭火看時,果然正是兩點二十四分。

這銀表還是她調進正院的頭一日李夫人給的,雲安握緊了這東西,心內五味雜陳:今日李夫人特地交代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原來趁今日熙鳳回門,李夫人把杜雲安叫來靜室,先是仔仔細細好生端量了一番,忽然將她摟在懷裡,嗚嗚咽咽的哭了足有盞茶功夫。然後百般摩挲著叮囑些保重自己之語,還道:“我並不是不要你,隻是南邊出了些事情,待我回來就親去榮府接你。”

“你若有事,或者遇到為難的了,隻管告訴順兒,順兒的爹娘會替你辦妥當,即便不能,他們也會來稟告王福,我已告訴了王福,隻要是你的話,再大的事情也叫他辦到了——這是你姨…你老爺的腰牌,萬一有那等關乎你身家性命的大事,你就把這牌子拿出來,留在這裡的二十多個家將能保你安全一時,還會送你去老爺那裡。你彆怕,這裡頭有些緣故,等我回來再細細告訴你……”李夫人將”姨爹“兩字咽了回去,紅著眼圈殷殷叮囑。

“好孩子,我恨不得叫你片刻都不離我眼前,隻不過現下還有幾件事沒料理明白,你且在那邊耐煩些時日。鳳姐兒屋裡的事情你一蓋不要管,但也不許受彆人的氣,你得記得,你本不是他家的人,敬著遠著也就罷了,若有那等敢欺侮人的人,叫順兒打回去就是!你自己不許硬碰,等我回來再給你出氣!”

“……那身契也無需擔心,我接你的時候兒包管已經在府衙銷了去——隻是這件事得瞞著旁人,一切等我將你哥哥帶回來,我們團圓時隻告訴他知道。雲安,你需得記得,你同你哥哥一樣兒,出生就是良籍,原是有些緣故才假托……具體的話到時候我再教你。”李夫人本打算給孩子改個名字,徹底將過去的事抹去,但“雲安”二字實在改無可改,“雲”是妹妹給的,“安”的話,其實她這親姨媽的心和親娘的心都是一個樣兒,對這小囡囡唯一的期盼就是叫她平平安安的過活,其他如金尊玉貴之類的與平安相比也不算什麼了。

不過,雲安雖不能更變,但“杜”卻有商榷的餘地,李夫人私心裡品度一番,益覺“李雲安”比“杜雲安”更順耳,更好聽——隻是她唯恐雲安一時不能接受,便準備忙完諸事回京後再提。

“還有一事,你幫我將一件東西送給賈老太君,就說……這彩翡好看罷,後頭還有半庫房,都留給你頑。”

時間緊迫,李夫人不過說了兩刻鐘的話,卻叫杜雲安整個人都懵了。

但除了那一會兒,彆的時候都人多眼雜,杜雲安隻得死命叫自己不去想,生生憋到現在。這會兒稍稍一回想,還有什麼不懂呢,必然是李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杜雲安此時思量的卻是:李夫人知道不知道哥哥其實是王子騰的兒子呢?

杜雲安半靠著床柱出神兒,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的,心下覺著李夫人不知道的可能大些兒,畢竟要懷疑早就懷疑了,哥哥有六個腳趾的事外人也都不知道,因他一趾切去的早,鞋靴也不像王子騰的明顯——唯一的紕漏在王仁身上,到現在雲安也不知道王仁要殺哥哥,是隻因為他是李家外孫的身份?還是二者皆有,且因哥哥是王子騰血脈的緣故叫王仁必得除之而後快?

“彆急,彆急。”雲安告訴自己,至少哥哥此時已經安全了,隻待她尋機送出信去,兄妹相見了再商量。

“反正身契會銷掉,大不了跟著哥哥遠走遼東就是。哥哥手裡有路引……”

“你做什麼呢?可是要起夜?”鴛鴦迷迷糊糊地的問。

雲安唬了一跳,忙躺下:“我睡迷了……快睡罷。”

遂把被子拉到頜下,趁著天光未亮緊著眯一會子。四更五更之間本就是人一天裡最困倦的時候,杜雲安又累了一日,不一會床帳裡就傳來兩聲輕緩有節奏的呼吸聲兒。

此時,江南水鄉,秦淮河上悠悠漂蕩著許多精致畫舫花船,但已聞不見絲竹之聲,那些高樂的老爺少爺摟著美人醉臥在香帳裡。

“嗯?冷。”隻大紅薄紗裹身的美人檀口微張,嬌滴滴囈語了聲。

“瑳爺,奴家冷——”美人兒咕噥著撒嬌,仍沒等到恩客將自己包進懷裡,反而寒氣越重,隻得強睜開睡眼:

卻見水已經浸入艙中,還在迅速的往上漫延:“啊——!船漏水啦!”

女子一點兒都沒打愣,裹緊了紗衣就跑出去,邊高聲尖叫邊跑到甲板上,一躍入了水。

月光下這美人兒如同一尾紅色的錦鯉,很快就遊出老遠,被靠過來救人的船拉了上去。

幸好這艘快速下沉的花船不大,沒有因沉船引起旋渦,那船上的人也都會水,除了那紅紗女子外,船上的其餘四個人也都被彆的船救了上來。

離畫舫最近的、亦是最先救起女人的一隻畫舫上,十來個穿著腳後跟有山牙暗繡皂靴的人伸長脖子找尋了一圈兒,突然臉色黑沉,為首的一把揪住紅紗女的頭發,從牙縫裡擠出句話:“瑳大爺呢!”

九月初的河水已經很涼,那女子本就凍得不清,被提著頭發磕磕巴巴的道:“我不知道,我沒看見瑳爺,那屋裡就我一個人!”其實她隻顧逃命,根本沒來得及看一眼床裡麵是否還有個人。

但這女人知道,要想活命,隻能咬死兩位說不知道。那家丁恨恨地將她往地上一甩:“下水,救不了瑳爺大家都得陪著死!”

女子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一邊還在求神佛保佑,千萬彆叫瑳爺在她床上被發現,哪怕叫水衝走了也好……

因著這一場事故,丟的還是甄家近支的公子,整個秦淮河都被驚動了,無數船夫水手為了酬錢爭先恐後的下水找尋,一時間河水都像被煮沸了一般。

直到一個時辰過去,天光微亮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回到自家船上,迅速往外劃,都打的離著沉船越遠越好的主意——不管那瑳公子在哪兒,隻要沒早離開上岸,這會兒已然是死大於生,誰願意冒著叫甄家遷怒的危險留在附近?

不知何時,那艘甄家護衛的船也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水平線上。

待甄家接到消息找來時,偌大的秦淮河上隻有零星行船,沉船附近方圓一裡的水麵上更是隻有一艘畫舫——“那是誰家的船?不要命啦!”

“噓!是呆霸王薛大傻子的船。”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咱金陵的倆霸王撞上了,一個又傻又橫,一個心黑手毒,傻得這個還活蹦亂跳,精的那個卻翻死魚肚子了!”

“嘿,老天有眼!”

“狗咬狗一嘴毛,叫毒霸王把呆霸王也帶走罷!”

“就算帶不走,甄家能饒了他?你忘了從前死了個姨奶奶,就鬨得比彆家死了老太太的都大!足足打死了七八個下人,那還隻是個小妾呢,這回死的可是三房獨一個的少爺!”

“……”

“我的兒啊——!”甄家直接派了樓船拖船來,幾乎將江麵都占滿了,沒廢多久就將那艘花娘的小船撈了上來,在正中的那間船艙裡找到了甄瑳的屍體,甄三老爺哭嚎一聲,眼一翻疼死過去。

岸邊,臨水的一間客棧二樓,宋辰輕輕將窗戶關上,回身道:“師兄?”

杜仲的嘴唇微微發白,問:“那個花娘呢?”

“跑了,護衛都下水後她就從另一邊跳水跑了。那幾個護衛也跑了。師兄不必替他們擔憂,花娘這種市井裡混跡出的最擅躲藏,甄家將金陵城翻過來怕也找不到人。”至於那些護衛,逃過了算撿了條命,被抓回來也是咎由自取。

“走,咱們回京!”

宋辰攔住:“師兄,你傷還未好,昨晚上又泡了半宿的冷水,還是先看過大夫再……”

“我們馬上走!”杜仲捂著胸口起身:“安安,安安自己在京中……”偏偏那王仁也在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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