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薛大傻子(1 / 2)

史太君在賈家從重孫子媳婦做起, 到如今說一不二的老封君,經曆過多少風浪變故,偏上了年紀之後脾性越發返老還童了:一方麵愈膽小求穩, 隻願安富尊榮;一方麵又縱著自己的性子來, 偏心的愈加厲害。

這老太太心裡親疏遠近分的極明白,更兼著富貴錦繡裡養出來的見識素養,她對美醜巧笨的要求極高, 是個最有趣的妙人。

杜雲安就是這麼入了這位老人家的眼。

賈母心裡,最重者唯賈政和賈寶玉父子。賈政已是一把胡子有了春秋的人,人雖孝順,可老太太對著他那副板正嚴肅的樣兒實在無奈, 母子倆個恭敬有餘而親密不足。一腔慈愛心腸, 對著胡子老長的小兒子發不出來, 賈母就更變本加厲的疼寵溺愛賈寶玉,對與他有益的人也愛屋及烏。

如今賈家有爵位無實權, 最需要的就是權親的幫扶,於是所有的親戚故舊, 老人家最倚重的就是王子騰,不惜兩代兩房都聘王家女為婦——當初王夫人入賈家門時尚是高嫁,做的還是次子媳婦,如今王熙鳳嫁的不僅是長房長子,還一進門就得了準話叫她幫著太太們管家理事。

既得王子騰夫人喜愛, 又長得好, 杜雲安自然而然的被這位老封君待見——需知賈母以一己之力,提高了整個榮國府對美人的容讓度, 在這裡, 不拘男女, 長相可人的自然而然就會被優待些。

叫杜雲安說,賈寶玉養成那副愛紅愛俏的脾性實在不奇怪。這榮國府裡,入目皆美人呐,就連那些不年輕的婆子,臉上也依稀能找出殘存的風韻來。更不必說賈母的院子裡,平頭正臉的人在這裡都已能說她醜的了,那些大丫頭小丫頭一個個生的鶯慚燕妒、桃羞杏讓,賈寶玉被這些人環繞著長起來,沒變成個風流浪蕩子已經是賈家祖先保佑了。

————

卻說三朝回門那日,鳳姐回到榮府中,自然要到上房這裡來請安回話。

等太婆婆和孫媳兩個說完了回門的事,杜雲安奉李夫人的命送上一尊五彩翡翠壽星老:“舅太太敬問老太太慈安,說她一旦回南料理事情,怕是數月不能來給老太太請安了,求您宥恕則個。”

哄得賈母連連笑道:“數她最多禮,也數她最有心,從不忘我這老厭物。”

又命杜雲安上前來。

鳳姐忙拉過雲安的手,攜著她走到軟塌前叫賈母瞧:“老祖宗最會看人,您瞧瞧她這模樣品格兒,是不是不比您屋裡的幾個差?”

聽得杜雲安心裡直打鼓,‘那一個’被王熙鳳拉著手請賈母打量誇獎的人還是尤二姐,讚完不到半年人就主動登仙了,可知被這祖孫倆唱和著稱道一回絕不是什麼大好事兒。她一個小丫頭,尤其承受不起。

因忙福身一禮,笑道:“不敢與姐姐們並論。”

說著還給老人家個脆生生的笑臉,視線微微朝下,既活潑又守規矩。

賈母見她進退有度、落落大方,不由得更歡喜了二分,細細打量一番,方笑道:“舅太太很會調理人,這孩子長得嬌俏,行事卻好。”

一麵說一麵叫鴛鴦琥珀帶她去吃茶吃果子。

鴛鴦忙過來拉雲安的手,一握住那雙小手,“噯喲”一聲,捧到眼前納罕:“你這麼個人兒,怎的指肚上還有繭呢?”

賈母聽說,命:“給我看看,我瞧著這麼嫩的肉皮兒如何會有繭子?”

鴛鴦一句話,竟引動多人湊過來看問,杜雲安才知道這裡諸多的小姐丫頭,竟多是沒見過人的繭子長什麼樣的,可見養尊處優到何等境地。

眾人細瞧時,見倒不明顯,隻是摸上去那裡有塊硬硬的皮。賈母命鴛鴦:“拿些塗麵的白蜜、鵝脂給這孩子。”

又連道“可惜”,叫雲安:“你每日熱水淨手後抹一點子,許是能消了去。”

琥珀笑道:“人生得白淨果然更討巧些兒,看老太太心疼的。隻是你這繭子長得也奇,也不像做針線鬨得。”她邊說邊做出穿針引線的動作,引得大家都笑。

一個楊柳細腰生的格外標致的女孩子伸出手:“看我的手,這兒,原也有一小點針線磨出的繭子,與你這個還不同,我的還凸出來些兒,好難看!我看見就生氣,一日不知怎的竟自己發狠用牙撕下來那塊皮,幸而沒留下疤來……隻是你這幾處,不能有這麼粗的針罷?”

光想一想就疼,眾人都“噫!”著避開她,最小的四姑娘賈迎春摟緊了她乳母的脖子,乳母忙把她抱下去。

鴛鴦點點那丫頭:“姑娘們麵前你又渾說。”

琥珀告訴雲安:“她叫晴雯,是老太太屋裡手最巧的丫頭,什麼繡活花樣都難不住她。”

杜雲安又聽鴛鴦笑道“老太太,不如我們叫晴雯丫頭給咱們示範示範怎麼自己咬下自己的一塊肉?不然放過她,她下次還敢當著姑娘們的麵兒冒撞。”

賈母笑道:“我不看那血呼啦啦的,我也知道是你這饞嘴猴兒沒吃過的都想嘗嘗的緣故。這樣,你隻管把她拉你屋裡去,叫她專給你示範,許能夠你一口的。”

四下裡哄笑,賈母又指雲安叫鳳姐:“你快把這孩子拉你身後去罷,她又白又嫩的,仔細叫鴛鴦逮住了咬人。”

鳳姐摸著自己的臉蛋歎氣:“從前老祖宗哄人家,說什麼好肉皮兒,如今見了新的,就把人推前頭去當牆使。罷!我知道我粗皮老肉的不討老祖宗喜歡,隻求老祖宗也賞些個白蜜鵝脂的塗臉抹手,省的以後叫老祖宗看了傷眼,又來怪我說‘皮粗的喇眼珠子’!”

榮禧堂的人與熙鳳極熟的,她未出閣時常來給賈母請安,是個伶俐嘴乖的,但這樣的說笑解悶還是頭一次,眾人見她越發能放開,詼諧幽默之處,旁人皆比不過。

有心的諸如鴛鴦、琥珀等人皆暗覷賈母,果見老太太開懷大笑,笑聲兒都比平時響亮。她們就知這璉二.奶奶了不得,處處都能搔到老太太的癢處——老太太喜歡小輩與她親近,二.奶奶就不見外的直接開口討東西;老太太又煩厭那些貪得無厭的,可看二.奶奶要的東西是什麼,不過一些石蜜鵝油,就算給出一屋子去又能值多少呢。偏偏二.奶奶說話極風趣,更對老太太的胃口了。

“鴛鴦,快給你二.奶奶送兩缸過去,叫她隻管進去泡著罷。這肉皮兒還沒喇著我,醋味已熏的我這屋子都酸了。”

鳳姐高聲笑道:“好姐姐,隻管叫他們換兩個水缸來盛,我並不嫌多!抹不了就讓廚房做了蜜糕、鬆穰鵝油卷來吃,到時我單送你一匣子點心!”

鴛鴦也揚聲“誒”了一聲,兩人一唱一和的契合的不得了,儼然像兩個饞貓兒沆瀣一氣的計算老太太的白蜜和鵝油一樣。

熱鬨了半晚上,直到賈母乏了,鳳姐才告辭往東院去,臨走時,還被賈母叫住:“我看雲安丫頭很好,你把她留下在我這裡幾日,過幾日再還你。”

鳳姐忙應了,因笑:“老祖宗喜歡,是她的造化。隻是這丫頭從被選上來當差到如今也不足一年呢,是外頭小門戶裡長大的女孩兒,往日又最得舅太太寵愛,我隻怕她經的事少難免不周到。”

熙鳳話裡的舅太太指的正是李夫人。這就是此時女子嫁人後的悲哀了,一應稱呼都得隨著夫家叫,待年深日久,連生死榮辱一並也都倚仗人家。榮國府接連兩代迎王家女入門,王夫人高一輩兒,從她這裡算王家算府裡小主子們的舅家,因此就算李夫人是養大鳳姐的親嬸娘,鳳姐明麵上也隻能稱呼“舅太太”。

賈母擺手笑道:“我說這丫頭與彆個不同,想來在她家裡也是父母偏愛,嬌養著長大的,怪道叫人覺得有生氣呢。你彆管了,我正要聽些市井鄉野的新鮮事兒。”

鳳姐無法,隻得留下杜雲安,少不得又白囑咐一句,叫她仔細服侍老太太。

杜雲安也沒想到還有這歪打正著的一出兒,她本就不願去東院跟喜兒幾個擠在一處,自前兒成親頭一日起,喜兒樂兒幾個就和賈璉的大丫頭杠上了,隻要離了賈璉和鳳姐兩人的眼,這兩邊的人就跟前世的仇家一樣。彆看隻處了短短三日,若眼睛能剜肉,這些丫頭已經各自變成白骨精了——杜雲安雖不與她們的心思相乾,可也免不了受波及。更何況王熙鳳早晚要收拾清楚那些沾惹了賈璉的花花草草,雲安可不想做那逼人的刀,心裡早有打算要避禍。

鳳姐坐車回東邊賈赦的宅子,可剛說乏了的賈母卻並不去休息,連鴛鴦等人也仍舊在小廳裡,一麵兒有一句無一句的陪老太太說些閒話,一麵坐在腳踏上弄些活計。

這會兒雖不及方才熱鬨,卻頗有種恬淡悠閒的氛圍,雲安心道,可見賈母的確待丫頭們很好,自己都覺得有股子淡淡的溫情在這屋裡。

琥珀拉雲安也坐下,笑道:“彆拘束。說起來咱們也有幾個月不見了,你比那次見時長開了好些……”

一語未了,就聽外麵一陣人聲,比王熙鳳離開時候還要喧鬨,隻聞一聲一聲的從外麵傳進人耳朵裡:“寶玉回來了!”

屋內丫頭都站起來,數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兒,一個雙丫髻青褙子的丫頭進來笑著稟報:“老太太,寶玉來了。”

杜雲安就瞧見一個紅彤彤的哥兒進門來,緊跟著一堆老媽媽媳婦子的也進來,直到把哥兒妥當的送到賈母眼前,那些人才退將出去。

“給老祖宗請安!”寶玉像模像樣的作揖。

賈母早“肉兒”“心肝”的拉進懷裡,笑問:“怎的回來的這麼晚?叫我懸心。”

寶玉撅嘴道:“我原說要跟著二哥哥和鳳姐姐去舅舅家,都不讓。還被老爺聽見了,受了頓訓斥不說,太太又叫隨老爺去訪友……”

“怎麼,你老子在外麵又嗬叱你了不成?”

賈寶玉一張粉白.粉白的臉盤兒皺了一下:“這倒沒有,隻是今日相聚的幾位老爺並未帶去子侄,談興上來連老爺都把我忘了。方才長隨提醒老爺說該帶我回來時,老爺還不自在,嫌我礙事——老祖宗,我再不跟老爺出去會友了,好沒意思!”

“噯喲,乖乖可是受了罪了!你才多大,聽得懂他們說什麼,你放心,下次你太太再令你去,隻管來告訴我。”

賈寶玉沒說話,那些人說的不過是些文章經濟,儘是祿蠹舊套,他旁聽著都覺汙濁逼人,是再不願再受一回罪了。

賈母見他仍不高興,就一指杜雲安,笑道:“寶玉,你看那是誰?”

杜雲安忙福禮:“寶二爺金安。”

寶玉眼睛一亮:“雲安姐姐!”

這小公子天真爛漫,的確討人喜歡,一點不見外的跑來拉她手,先問昨兒鳳姐姐怎麼沒帶她上來,又問在這裡住的慣不慣,想不想家等語。

昨日是鳳姐這個新媳婦去宗廟見之禮的大日子,帶的自然是心腹平兒樂兒兩個。杜雲安一一妥帖的答了,還笑:“多謝寶二爺記掛。”

賈母見寶玉高興了,因笑道:“在家裡倒不必叫他‘寶二爺’,隻叫他名字就是。”

又對寶玉道:“好了,有話明日再說罷。為著你這猴兒,你鳳姐姐留她在我這院子裡幾日,明兒見了你鳳姐姐,可不許再胡鬨了!”

杜雲安這才明白賈母留自己在這裡為著什麼,原來是為了哄一哄賈寶玉的。今早王熙鳳三朝回門前來向長輩作辭,賈寶玉興衝衝的自己爬上了回門的車架,說也要去探望舅母——這位小爺沒經過姐妹出嫁的事,不知道今天不是普通的訪親戚,而是新媳婦婚後頭次回娘家的正經日子,如何能帶著小叔子一起?

千說萬說把他哄了下來,還叫賈政知道了,少不得挨了一陣訓斥。賈母正要想法兒哄他回轉時,王夫人又一杆子把人支到賈政那裡去了,雖知道王夫人是望子心切,賈母仍不受用,她料定了寶玉回來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