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白(1 / 2)

明日孩子就要出閣, 雖不是親生,但到底慰籍了多年膝下空空之情,李夫人自得到鳳姐處娘倆兒抓緊聊些私話才是, 並不能一直耗在大嬤嬤這兒。

少不得寬慰老人家:“嬤嬤且歇著, 有什麼事養好了身子再說不遲。”

大嬤嬤隻拉著不教去,哭道:“遲了,已然遲了。”

“到底是怎麼樣?”李夫人也急了, 她素知老人家有些左性兒,可卻從沒這麼不知輕重過,有什麼要緊的事不能等家中大事過後再說。

“你把杜家丫頭給鳳姑娘作了陪嫁,是也不是?”她說話尚有些含糊, 臉上一行淚一行汗, 看的李夫人又有些心軟, 畢竟是嬤嬤陪伴多年,勞苦功高, 況且早年僅得的那個奶姐也不壽,到至今統共隻剩下自己一個親人。

“她, 她哥哥呢?”

李夫人越發狐疑,在炕沿上坐下,挨著大嬤嬤:“嬤嬤忽喇巴的提他們作什麼?莫非你先前不叫去的不是鳳哥兒,而是雲安不成。”

“那孩子叫什麼來著?”大嬤嬤提起杜仲,眼裡又有了些光輝。

李夫人按下杜仲已亡的事, 隻順著她說:“叫杜仲, 聽雲安丫頭說她哥哥因生在二月,又姓杜, 且杜仲本是一味良藥, 便取了這個名字。嬤嬤有話直說罷, 時候不早,鳳哥兒那裡還有事。”

“好!好!,杜仲樹修長挺拔,是良材棟梁!”

李嬤嬤攥緊她的手:“他們是你的外甥和甥女!留著咱們李家的血呐,鳳姑娘比他們又退出一射之地了——我實在沒想到我病了這幾日,太太就把杜丫頭做了陪嫁,這可如何是好!幸好還有她哥哥在,但正因為仲哥兒在,為了他的臉麵,這杜丫頭也不能在彆家做個丫頭!請鳳姑娘三朝回門的時候帶她回來罷,日後挑個親戚故舊把她嫁回蘇湖去,也是段善緣……”

大嬤嬤後麵說的什麼李夫人都沒聽進耳朵裡,她心口怦怦隻跳,又驚又喜,又喜又悲,更有悲從中來、心如刀割,一下子站起身,拂掉大嬤嬤的手:“嬤嬤說什麼?雲安是我的外甥女,哥兒是親外甥!這麼多年您一直知道,卻任由兩個孩子流露鄉野,艱難活著?”

不知為何,她心裡幾乎立刻就信了大嬤嬤的話,好似有種“本該如此”的想頭。

李夫人愈發語無倫次,氣道:“還有雲兒,她是我妹妹!她當日那般遭遇,你怎麼不說!想我李家人丁單薄,幾乎斷絕,嬤嬤安的什麼心,瞞到此時!”

李夫人回想這些年,看著炕上靠著猩紅氈條靠背的老人家,突然倍感陌生。自她嫁給老爺遠離故鄉,大嬤嬤就是她最信任之人,許多事情都任她施為,李夫人做夢也想不到大嬤嬤會對她藏私,甚至瞞下諸多要事。

李大嬤嬤看到那眼神,酸澀中升起一股子慌亂,淚道:“並非我有意瞞著姐兒,實在是不能啟口,當日我應過老太太和老爺,不許告訴你,但我有照應雲兒。雲兒自己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我一直想有一日或許她自己會吐口,可沒想到她骨硬心狠若此,到死也沒對你流露半點。”

她話裡的姐兒說的是李夫人,乃是幼年稱呼,這時提將起來,不免有引舊情之意,隻是李夫人滿顆心都被愧悔所占,沒留意到這個。至於那“老太太”“老爺”之語,卻是指李夫人的祖母和父親。

“是我害她淪落那田地,怎能怪她不說……”李夫人嘴裡發苦,想起杜雲安,立刻說“雲安,雲安!我立刻派人將她接回來!”

“不可!”大嬤嬤一聽,忙攔住:“不可鬨大了,待鳳姑娘回門了,悄悄留下她就是。不然對外如何說呢?”

這老婆兒還道:“姐兒雖是甥女,但鳳姑娘亦是侄女,太太更疼了這麼多年,不犯急於一時傷了鳳姑娘的臉麵。”

怪道總覺得親近,李夫人拭淚,原來是冥冥中自有血脈親情在裡頭。她這會兒也想,若果然速速接回了雲安,必然引得眾人猜測,日後還怎麼在京中給孩子相看好親事,彆為一時之快誤了孩子的終身才是——還是儘快修書一封送去娘家,叫父親出麵從南邊認回外孫女,自己大張旗鼓的接來身邊撫養,這孩子今年就及笄了,明年三月三正好大辦笄禮,叫京中各家知曉她李家的小嬌嬌,也好把親事相看起來……

握著心口,李夫人幾乎等不及大嬤嬤慢騰騰說那些陳年舊事,她還有一件頂頂要緊的事情要辦,仲兒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李夫人要派信得過的人手去找尋。

要麼說人心知親疏呢,看此情此景,不外如是。

不知杜仲是外甥時,李夫人聽旁人提起他落水失蹤多日,歎惋一番過後也認定人活不成了。可知道了這是自家的孩子後,李夫人隻盼望吉人天相,覺著未必沒有生機,立時便要派心腹去搜尋——不僅如此,她還要告訴老爺,借王子騰的人手來用。

杜仲都如此,本就得她喜愛的杜雲安更不在話下,李夫人已然為女孩兒終身打算了。

此時卻聽大嬤嬤說:“隱瞞此事原也是情非得已。老爺本不能肯定雲兒是他女兒,是李家的小姐。我也是今日看見姐兒的長相才確定的,她長得實在相年輕時候的老太太。”

娘家老人都說自己有幾分隨了祖母,李夫人摸摸自己的臉,從前疑惑雲安眼熟的事全明白了:“怎麼說?父親為這個才不認雲兒?嬤嬤長話短說罷。”

尋杜仲和要回雲安都需周密安排,李夫人為解心中疑惑,隻得暫忍住彆個。

“這事原也不光彩,雲兒的生母是當年姑蘇城裡有名的紅倌人,老爺包下她……”

李夫人很快知道了真相。

雲兒的生母是整個江南都有豔名的紅倌人,李父愛其顏色,包下了一段時間,但並無為其贖身的打算。誰知包下這紅倌人月餘,這本應早喝過絕子湯的女人竟然有了身孕,李父懷疑是這紅倌兒與彆的恩客偷.情所得,偏偏幾經暗查,都沒發現蛛絲馬跡。

江南有名的勾欄都會置辦下許多獨立幽靜的小院,專給那些被大價錢包下來的妓子舞姬居住,算是變相的外室,為討好出錢的老爺少爺們,這種小院實際上管的頗嚴厲,那些女子住在裡頭真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李夫人都聽說過這風氣,李父更是了解。因李家子嗣稀罕,抱著萬一的僥幸,李父給這紅倌兒贖了身並將其安置在一處秘密的院子,真成了個外室。

這紅倌人說幸運也算幸運,但運道仍有不足,懷胎九月生下個女孩兒。李父見是女兒,頗為失望,本就疑心不是自己骨肉,便不肯把孩子認回家中,等這女孩兒長開了看看是否肖似李家相貌再做決定。

“偏雲兒長大後像足了她娘,對嗎?”李夫人淡淡看向大嬤嬤,雲兒曾提起過她和她娘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李父與大夫和產婆再三確認過這女孩兒的確是不足月降生,算時間也確該是他的孩子,於是便這麼的養著這對母女。李父曾心有奢望,指望這女人再為自己添一男半女,於是頭兩年頗為照看疼愛,看上去與彆的男人家受寵的外室並無不同。可實際上,李父心裡始終有疙瘩嫌棄她出身,又兼著這婦人再未能開懷,漸漸也就冷落了。過上七八年,這紅倌兒一病死了,那女孩子無處可去,就被李父找由頭弄回家去假做祖母賜給嫡女的大丫頭了。

李夫人點點頭,一時亦不知如何說父親的作為。

“其實太太也猜到了,隻是老爺不認,便也隻得如此了。但從老太太到太太那裡,皆暗照應她,這才有了這丫頭明明比您小兩歲,卻能做成您屋裡第一受寵得意人的事兒。”大嬤嬤一時說出許多話,中氣不足,卻還忍著一股腦把事情說明白。

“您出閣時,雲兒也大了,老爺委實頭疼她的親事……”大嬤嬤吐字不清,但尚能聽得。

李夫人知道父親怎麼想的:若不認回來,雲兒最多配個管家親隨,擱在自家看見‘庶女’配個下人總是件堵心的事。可要願意認回來早就認回來了,萬沒有長女快要出嫁的時候突然弄一出認女兒丫頭做庶女的戲碼,來傷嫡女顏麵的。

沉默一會子,李夫人搖頭:“倒不如當時索性認回去,省得鬨成如今這等骨肉分離,生死兩隔的恨事!”

大嬤嬤道:“就是知道您會這樣想這樣做,老爺太太才一定叫瞞著的。”

“況且已有了壽大爺,更不肯將個外室女兒認回家裡來了。”

李夫人冷笑:“原是他自己不作法!我一生無子女,壽兒纏.綿病榻,皆是受他所累!”

這是頭一回李夫人將不孝的話說出口,卻叫大嬤嬤不能言語。

這裡頭還有一則緣故。李家子嗣稀少,甚至孩子們的身子骨都不康健,皆因為李父的緣故。李父出身膏粱,年少時極為荒唐,於女色一道百無禁.忌。

李家是本朝才發跡的新貴。本朝立國尚不足七十載,李家雖乘著曾散儘家財資助太.祖的東風一躍而起,但前朝末年李家不過是個州府上的富戶,便是破家資助又能有多少,看太.祖登基後李家祖先連個官職都沒撈到就知曉了。李家能有今日多虧了接連幾代的男丁都精於經營,魄力十足,才抓住機會在鹽道爭到了一席地位。可李家雖起來了,但根底並非是什麼世家大族,早年兵荒馬亂時原本的親族早就飄零四散了,後麵幾代的男丁又忙著在商道開拓鑽營,對開枝散葉實在稱不上用心。直到李父這一輩,各家子孫凋敝,李家對兒孫的教導便鬆了又鬆,李老太太對兒子自小沾花愛色的毛病不僅不約束反有樂見其成。

誰知這放縱沒帶來子孫繁茂倒幾乎絕了戶——李父開竅太早,人還未長成就與丫頭成了事,十三歲就光明正大有了兩個美貌通房,他生性貪歡,又少年逞強,缺乏管束的情況下,不僅家中荒唐,在外更是楚館豪客。等其十七八歲時,李老太太看兒子一院子鶯鶯燕燕,卻沒一個把肚皮鼓起來,才不顧臉麵請江南名醫給兒子看診,方知李父那副強壯體格竟是麵上光,底子幾乎爛了大半,注定子嗣艱難。

李夫人的母親未出閣時接連守孝,耽誤了花期,頭任未婚夫婿還病死了,名聲十分不好。因李老太太看重李夫人外祖母好生養這一點兒,萬般求娶回來。是以雖比李父大了四歲有餘,李家對這門親事仍如獲珍寶。饒是這麼著,李父修身養性年許,私底下也不知灌了多少苦藥才藍田種玉,得了李夫人這個孩子。後頭那位庶出的少爺,更是請儘名醫用儘好藥才勉強保住。

自李壽出生後,李父徹底沒了生育的能力。雖這精血不能叫婦人有孕,可這人經過調養卻比一雙兒女還要康健。他愛女色的性子是改不了了,幸好頗尊重嫡妻,一家人倒也相安無事。李母本就不愛丈夫,對他之後富態複萌並不以為許,隻一心做好主母之位。這庶子一降生,李母就抱到了正院,四五個大夫輪班看顧,剛滿周歲就上了族譜,記在她名下。也是有了這個兒子,李父才有底氣不願去認回庶女。

偏偏造化弄人,貴女良妾所得的子女皆有憾恨不足,那低賤妓子不僅有幸生育,且其女還有了一雙康健的兒女,竟然成了如今李家唯二的三代血脈。

李夫人一生未能開懷有孕,她心裡知曉是父親的緣故,父親中氣不固,是以難以讓女子有孕,即便有孕也難以成活降生,她和弟弟是托幾位江南醫科聖手勞心勞力才艱難保下來。可這時運並不徹底,兄弟纏.綿病榻近三十載,李夫人雖因母親體壯而稍好些,可也隻是麵上康健,實際上卻是塊貧田,開不了花也結不了果子。

“罷,到如今還提這些作甚。”李夫人意興闌珊。

大嬤嬤哆嗦著道:“我知道您怨我,可其實家裡不曾虧待了雲兒。當年老太太和太太偷偷給她備了一份嫁妝,有按咱們家的老例兒陪給她些方子。”李家骨子裡是商人,尚未發達時陪送閨女最好的是教她一門手藝,待發跡後就特地收羅些秘方陪嫁。

“這事除了嬤嬤知道,這府裡還有誰曉得?”

大嬤嬤猶豫一下,才道:“應是還有個丁香,她如今是上夜的婆子,當年她跟過我一些時日。”這說的正是銀線的姨媽丁大娘。

當初雲兒被大嬤嬤按李父的吩咐提拔成通房,可李大嬤嬤並不放心。她私心裡偏向自己照顧長成的小姐,唯恐雲兒嬌俏攏了王子騰的心,便插了眼線。那時丁香被吩咐做了許多事,這丫頭聰慧,看出了一些苗頭,才被大嬤嬤調去二門守門。

李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嬤嬤再沒向彆人透露過?或者這丁香的嘴嚴不嚴?”

大嬤嬤一愣,不知何意。

李夫人垂眼道:“王仁求過雲安幾次,我現在才明白他為何盯著那孩子不放!”

“罷了,嬤嬤歇著罷。”

說完,不等大嬤嬤說話,李夫人起身一徑出去。大嬤嬤心都涼了,知道太太到底怨上了自己,不肯再叫自個管她的事了。

她身子一軟,強撐的精神氣都散了,越發顯得老態龍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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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些事,李夫人耽誤到掌燈後才往梧桐院去,此時鳳姐正發呆,她既期盼又有些兒害怕。

娘兒倆個說了些私房話,李夫人摟著王熙鳳,眼淚收都收不住。

王熙鳳哪裡見嬸娘如此過,一時也不舍起來——這女孩兒天生有股子野心,盼望有一日能當家做主施展才乾,因而待嫁之心雖百味陳雜,卻並無多少舍不得。

“好孩子,日後若有委屈隻管家來告訴我。”李夫人拭淚道。

李夫人自是難受侄女出閣,可哭得勸不住,卻是借此發些情緒。

王熙鳳不知內情,心裡感動,依偎著她道:“嬸娘疼我這些年,我都明白,在我心裡隻拿您當親娘那般。”

李夫人看得出她此時說的是肺腑之言,一時大為觸動,剛勸住的眼淚又掉下來。

平兒忙上來笑勸。

李夫人對妾室庶女頗為寬待,又滿心疼愛王熙鳳的根子其實源自李家帶來的影響,她幼年記憶中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弟弟降生時,她父親抱著她跪謝列祖列宗,母親喜極而泣的告訴她不用犧牲她來撐門立戶、招贅女婿了。後來李夫人長大,見過聽過,那些招贅女子過的是什麼提心吊膽的日子,於是她骨子裡更渴求血脈親人。偏她自己沒能生下一男半女,這才有了接王熙鳳養在膝下一樁。

鳳姐出閣,正是她滿心失落之際,突然有了個血脈相連的親甥女,霎時間填補了李夫人心裡的空蕩,原本五分的喜歡也變成十分的疼愛了。因此李夫人百般叮囑回門之日早些家來,又後悔沒跟賈家商量叫小夫妻按京城新風“住對月”。

下頭站著的眾人都笑,有那嘴巧的就道:“鳳姑娘到那邊去,和在自己家裡也差不了多少,打小兒就慣了的,太太隻放心罷。太太若是想念了,打發咱們去接就是,榮國府是老親家了,親厚的了不得,有什麼不能的。”

偏生此時有個笨的賣弄聰明,也奉承:“從前老話說的那句‘苦女強勝甜媳婦’,儘說的都是尋常人戶!很該叫這些沒見識的瞧瞧,咱們鳳姑娘進的可是福窩!”

“快打出去,打出去!”眾人忙趕她出去,這話說的,難道王家就不是福窩了嗎?

平兒笑道:“這位媽媽說的也不算錯,我們姑娘在閨閣裡享福,得了長輩雙份的疼愛,日後到那邊去,有老太太,有親婆母,還有親姑姑,又是幾重的關愛——可見是姑娘命裡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