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發威·發嫁·歸來(1 / 2)

這日是八月二十, 距王熙鳳出閣賈家親迎隻剩九日。

杜雲安躺在床帳裡,猶有“夢裡不知身是客”之感,這就成了鳳辣子的陪嫁丫頭了?那平安喜樂裡頭“死的死, 去的去”的一個?

“還不到二更, 妹妹這就歇下了?”瑞雲瑞香兩個攜手進來,瑞雲捂著嘴笑說:“想不到太太那樣疼你,也不過是隨手給了人。”

瑞雲一身桃紅比甲, 頭發已挽成了婦人的樣式,上插著一根明晃晃的偏鳳釵,燭光下晶瑩耀眼。瑞雲不時要抬手扶一扶這根釵。

雲安掀開帳子,幸好衣裳還齊整:“瑞雲姐姐這釵貴重, 隻是尾羽短了點……”不似鳳凰, 倒像野雞。

平兒從外頭忙忙趕進來, 當頭聽到這話兒,忍不住“撲哧”一笑。她還怕雲安受欺負, 不料這丫頭不說則以,一張嘴能氣死人。

瑞雲的臉都青了, 上前兩步就要甩巴掌。雲安冷眼看她,擎等著給她苦頭吃。

平兒卻仗義,趕忙一把抓住瑞雲的手臂,揚聲道:“兩位姑娘替仁大爺送完了東西,請趕緊回罷, 再耽擱各門就該關鎖了!”

這是瑞香在後麵說:“咱們三個都是太太的人, 如今分彆,念著舊情才特來探望妹妹, 雲安妹妹不領情也罷。隻是有一句話要提醒平兒姐姐, 這雲安妹妹家裡剛出了事, 如今做鳳姑娘的陪嫁,是否不大吉利?”

這話誅心。既正中杜雲安的疼處,還得叫她未來不好過。

平兒臉上不好看,雲安卻不怵:“你這話好笑,奴婢跟主子講吉利不吉利?依你的說法,隻管把上下人等有那家中有變故的都攆出去——主子倒得避諱下人家的事了!”說著杜雲安就掰指頭數數,某某管家家裡走水,某某管事媳婦婆婆老了……叫瑞香越聽越怕,簡直是叫她得罪了滿府的人,杜雲安說的那些裡頭還有她親姑家。

杜雲安小.嘴嘴皮一番,利落的給瑞香扣了頂大鍋,這還不算,她眼睛在兩個身上一溜,打量的意思極明顯:“我勸瑞雲姐姐長點心罷,如今和瑞香姐姐一起兒成了那邊的人,兩個人奔著一個目的去,好了這個就得落下那個。”反不能一氣兒封兩個姨娘罷。

雲安一笑:“老話說‘出頭的櫞子先爛’,彆人站乾岸,戳哄著你往前衝,能是個什麼意思。”挑撥的話,誰不會說呢。

瑞雲眼一瞪,卻先狐疑的回頭看瑞香。

瑞香才要開口,就被平兒不客氣攔住:“外頭二更的梆子響了,二位姑娘,快請罷。”

瑞香瑞雲剛邁出梧桐院,院門就哐當一聲關上,裡頭上夜的婆子還罵:“什麼叫家裡有事的妨礙主子,我呸,先吃蘿卜淡操心,你算什麼東西!”

瑞香臉一白,瑞雲嗤笑,儼然已把她當了敵人。

杜雲安的話再難聽,瑞雲卻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從前兩人奔頭不同,如今卻都盯著姨娘的位子,大奶奶不足懼,旁的丫頭也不及她倆個是太太給的尊貴,這冤家對頭可不就隻有對方一個。

“好厲害的嘴!往日是我小看了你!”平兒捏捏雲安的臉頰:“累了這一日了,你快歇了罷。”

“你不睡?”雲安指指對麵的床帳,梧桐院裡房舍不如正院多,她和平兒同住一屋。

“我還有事要回姑娘。”平兒頓了頓,才又說:“好雲安,你最近精心著些,姑娘雖不在意那些個事,隻是你為什麼來,總叫她心裡有不自在的。”

杜雲安為什麼過來占了個窩,不就是躲王仁的嗎。王仁畢竟是王熙鳳的嫡親兄長,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會高興了。

況且李夫人還特地給杜雲安撐了腰,叫鳳姐一看,倒像是嬸娘心裡哥哥比不上個丫頭了。

平兒就勸她:“仁大爺那裡,太太才給了瑞香瑞雲兩個,如要再給,傳出去不像話。有那小人,不僅訕謗仁大爺,隻怕也得說太太慣壞侄子的話。”

王熙鳳這才舒服些,隻是還說:“這個雲安丫頭,我是看她好,可如今黑不黑白不白的給我,我可怎麼使?”

平兒笑道:“依我說這才好呢!一來她是咱們太太的人,還是太太叫大嬤嬤認下的孫女,有她在,姑娘出閣了也不怕這邊府裡忘了您,有什麼事打發她來說最妥當了。二來她既然終究要回到這裡來,那就不怕被姑爺家裡的人籠絡去,她是個通透人,知道唯有一心襄助姑娘才是功勞,不然隻管等著太太責罰罷。”

平兒暗地裡幫她說了不少好話,杜雲安十分承情。

平兒卻對她說:“咱們如今是一根藤上的,幫你就是幫我自己。這五個人,順兒來的短看不出,喜兒樂兒兩個卻是往姑爺姨娘的位子使力的,日後不知落個什麼下場——唯有你我兩個,又都是孤身一個,又都是巴望往外聘作正頭夫妻。”

杜雲安想起平兒後來作夾心餅,一力供奉賈璉鳳姐夫妻兩人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隻盼日後報答她。

次日一早,銀線帶人送來大紅妝緞二十匹,回道:“這是姑蘇剛出的花樣子,老爺命家裡的船緊著回來。姑娘看喜不喜歡?”

王子騰記掛她,已叫王熙鳳喜笑顏開,當即就著她的手看一看,見是喜上眉梢圖案,不由紅了臉。

“樂兒沏好茶來!”

銀線忙推辭,略坐一坐就起身要去。鳳姐遞了個眼色給平兒,平兒忙親自送出去,須臾回來悄悄說:“她去看雲安了,還有金大娘,也送了東西給雲安。”

王熙鳳點點頭,把怨氣收了一大半,若有所思:“果然是個伶俐人,她才進府多久,倒有這些人惦念她。”

平兒悄笑:“我說的沒錯罷,一個好漢三個幫,就是這個理兒。”

銀線見了杜雲安,便說:“虎子在我家極好,我兄弟喜歡的什麼似的,家去時偷偷抱著鋪蓋跟狗睡,狗不理他,他還抹貓尿——虎子可聰明,你們怎麼養的。”

銀線唯恐她想起兄長傷心,又忙說:“太太怎麼把你調給鳳姑娘這裡,昨兒聽見唬我一跳。”

杜雲安苦笑:“為著仁大爺的事,老爺看重仁大爺,太太怕我留在正院招禍,把我給姑娘使二年。”

這日下晌,銀線又借故跑了一趟梧桐院,將一封信遞給杜雲安:“南邊來的信,我爹趕忙送了進來。”

杜雲安拆信的手都在哆嗦,看了宋辰師兄的信後,強自把一腔喜悅壓下,隻對銀線搖搖頭。

銀錢勸慰:“沒消息也是好消息,你且寬心……”

杜雲安送走她後,反複把那信看了好幾遍——這信寫的有玄機,因兩人都怕半路被人打開來看,當初商定若是有消息就在信尾點個黑點,好消息是一個,壞消息是兩個,若杜仲死了,也無謂暗語了。

結合著信末那黑點看信,宋辰信裡雖仍說“未尋的”,可他多寫了一句“前日街市忽見一缺牙短匕,肖似師兄舊年之物,淚矣。”

杜雲安卻知那刀鞘缺了一塊的匕首是杜父舊物,杜仲一直帶在身上不離身,也不可能是掉水裡叫人撈出了,匕首這等物件一入水必然沉底,那麼個小東西,漁網也撈不住。宋辰師兄說見了件物件而不是個人,既是說沒見到哥哥,但哥哥已給他傳了信!

杜雲安將信貼著心口,哭了笑,笑了哭。半晌,還是用火燒了那信,畢竟是外男信件,這東西留下招禍——猶豫了下,女孩兒用指甲將帶有墨點的那塊紙摳了下來,小心放進貼身荷包裡。

一直到此時,杜雲安所有的猶豫不安才都放下了。

她不是不想求助李夫人,不是不想借李家和王家的勢。生死麵前無大事,為了她哥哥,有沒有證據都不打緊。可叫杜雲安舉步不前的原因正是王夫人對賈環、王熙鳳對賈環這類庶子的心,尤其是王熙鳳,她受李夫人教導,日後那般對有孕的尤二姐——雖是嫉妒尤二姐,可見不得庶子的心是一樣的。李家或許會看在自己兄妹兩個是外孫子外孫女的份上幫忙,李夫人卻未必能容忍一個長成人的庶子出現。這庶子沒受她半點教導,又大了再養不親,站在李夫人的角度,或許還不如從宗族過繼個懵懂孩童來的安心。

萬一李家王家尋到了杜仲,李夫人或者打著為李夫人好的其他人,暗暗下手害了他——李夫人先不論,李家王家的宗族裡惦念兩家財產權勢的絕少不了,李家沒有外孫、王子騰無子才更符合他們的利益。

這裡頭太複雜,人心也禁不起考驗,杜雲安不能拿哥哥的命去賭。但她著實也下了決心,以一個月為期,若宋辰師兄下江南一個月還未尋到蛛絲馬跡,就把頂子掀開:那時還未有半點音信,杜仲活著的可能幾乎沒有了。

這姑娘著實有股狠勁,原本打定了主意趁王熙鳳三朝回門的時候告訴給李夫人,她不僅要找王仁報仇,還要借李夫人的手去弄王家在金陵的大房——甚至還有些惡念在裡麵:她知道李家那位公子不大好了,等他沒了,仗著自己是李家唯一一點子骨血的份上,李家不能不幫她!王仁不是圖謀李家家財嗎,為此不惜害人,不叫他自食惡果滿盤皆空這仇就不算報了的!

杜仲既然沒死,杜雲安更不肯留在王府了,唯恐李夫人用自己拿捏杜仲,唯恐王仁王子騰等……她這個親妹妹,落在誰手裡都是個把柄。還不如給鳳姐做陪嫁,到時人在賈家,身契在王府,萬一事發了,這兩邊相互掣肘,還有個轉圜反應的餘地。

她簡單寫了幾句話捎給宋辰師兄,宋師兄不一定看得懂,但哥哥必然知道這是不教他光明正大露麵的意思,一切等兄妹兩個見麵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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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杜雲安便安下心打理鳳姐房裡的事。

八月二十六日,王夫人忽然派人來說,要帶著寶玉幾個來看望嫂子和侄女。李夫人因對王熙鳳笑道:“等二十九你出了閣,寶玉和你那幾個妹妹就得該稱呼叫‘嫂子’了,這等姊妹相稱是再不能有了,可不得來送送,這是你和她們的情分,千萬彆辜負了。”

王熙鳳用帕子捂著嘴笑:“必然是寶玉鬨的,彆人萬不能如此。除了他,旁人也求不下老太太和姑母的準允來,迎春和探春兩個小姑子還能給嫂子來添妝不成,都是寶玉胡鬨。”

李夫人指著鳳姐搖頭:“瞧瞧,你們瞧瞧她,還沒出門子就小姑起來,羞也不羞,怪道那邊老太君給起了個諢號叫‘鳳辣子’!”

熙鳳扭股糖似的不依,李夫人點點她的額頭:“彆總姑母長姑母短的,你很該把你婆婆放在前頭,端著敬著,捧得她舒坦了才好。鳳哥兒,女子嫁人,一半兒是嫁給了婆婆,日後和婆母相處的時辰比和你姑爺還多呢,你頭上兩重婆婆,本就不容易,日後還要跟著隔房的叔嬸住,你親婆婆心裡能受用?不管邢氏為人如何,她若要下你臉麵,你多要強多能乾都沒用,隻需她作兩回,保管叫你好不容易賺下的威信體麵都完了——下人心裡不把你當主子了,你這少奶奶比管事媳婦還不如!”

“好媳婦熬成婆,就是這個道理,不是媳婦不能乾,而是媳婦天生低婆母一等。你也知道那位邢太太的脾性,雖貪些,可貪財的最好哄,你隻管小利小錢的奉承著,把她架起來你的日子就能好過幾倍去!”

李夫人說完,看下頭站著的五個陪嫁丫頭:“都記住了嗎,日後你們姑娘脾氣上來,你們且勸著些,日常裡見了邢太太屋裡的人,你們也需得比大姑奶奶那裡的更敬上三分。”

眾人齊聲道:“是,太太。”

杜雲安聽李夫人說的這些,真真是金玉良言,隻要王熙鳳記住了就不會像原書裡那樣得罪邢夫人甚深,隻是不知書裡的是王子騰夫人沒說出這話,還是王熙鳳沒放在心上。

臨近錦東街,榮國府一行車架離王子騰府上不遠。

當中的一輛朱輪車上,賈迎春的乳母越發緊張,將些銀錁子銅錢拿出來:“這是姑娘頭一次出門作客,還是二太太的娘家,王老爺可是大官,姑娘可彆露怯,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的。”

迎春垂著眼,那乳母推推她,氣道:“噯喲,我怎麼這麼命苦,姑娘倒是說句話呀。看人三小姐,年紀小了那麼多,那張小.嘴兒偏巧的連老太太都喜歡,姑娘不得東院親爹娘疼愛,在這邊還比不上三姑娘,越發沒我們這些人站的地方了!”

賈迎春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娘不疼爹不愛,這乳母隻會一徑的抱怨她不爭氣,她微微哽咽:“我怎麼和三妹妹比,我是跟著叔嬸居住,怎好壓過這裡的正主兒!我不爭不搶,才是道理。”

她乳母一撇嘴:“都是老太太養在膝下的,彆人的奶兒子奶姑娘都能給媽媽奶.子爭臉麵,怎麼獨你不行!我隻勸姑娘,彆動不動鋸嘴的葫蘆似的,且趁今天好好奉承奉承鳳姑娘罷,過幾日就是你親嫂子了,總不能連親親嫂子也攏不住罷。”

說罷,探頭看看外麵,“快到了!姑娘快快整整形容,我到車轅上候著。”

這奶媽子就出去了,留迎春一個在車裡。

賈迎春推開那捧銀錁銅錢,心裡苦悶:誰家的姑娘親自賞下人,乳母倒三不著兩的,隻會叫她爭氣聽話。

擦擦眼睛,這女孩兒忍不住好奇也悄悄從紗窗向外瞧一瞧,錦東街來往人氣更勝寧榮街。

正看著,忽然看到前麵牆根下蹲著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那乞兒垂著頭,縮在牆角一動不動,不像彆的乞丐在路邊不時虛攔一下過往車輛行人。最前頭馬車上壓車的婆子灑了幾把銅錢出去,那些人一窩蜂的搶了,跪在地上磕頭說吉祥話,那乞丐還是不爭不搶。

迎春看著看著,忽然物傷其類,想起家裡下人背後給她起的諢名“二木頭”,忍不住鼻子一酸,這也是根木頭罷,淪落成乞丐,隻怕會餓死罷。見彆的乞丐都追著打頭的馬車跑,迎春突然用帕子胡亂包了些錁子銅錢,在自己的車經過那乞丐時,飛快擲到他身上。

賈迎春一時激憤,扔給乞丐一包銀錢,實乃她平生僅有的離經叛道之舉,連一眼也不敢多看,心口砰砰砰直跳。

她垂頭平複氣息。迎春的乳母探頭進來,見自家姑娘乖乖坐著沒往外偷看,滿意點頭:“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卻說牆根下的杜仲,他自好好蹲著,等宋師弟打聽消息回來,忽然被包硬物砸中胸口,險些把他胸口的傷口砸裂,好一陣氣血翻騰才將喉口的腥甜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