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發威·發嫁·歸來(2 / 2)

好一會兒,杜仲緩過勁來,抬眼去瞧那一趟馬車,又低頭看懷裡的東西,捏捏,這裡頭是銅錢罷?杜仲微微皺眉,警告的瞪一眼偷瞄的兩個乞丐,將那拳頭大的小包掖進懷裡。

錦東街王子騰府邸幾丈外,那些追車的乞丐搶了最後一把錢,不敢再跟,磕頭說完吉祥話就散了。

不少人又回到錦東街街口,繼續蹲著等下一個善人。

“怎麼今日的乞丐多了不少?”壓車的管事媳婦問。往日西城裡少見這些人,五城兵馬司會定期將乞丐驅走,免得驚嚇了貴人。

“聽說有地方遭了災,有些逃難的人就淪成了乞丐,這些人為了能活命,那是什麼都乾得出來,五城兵也管不過來。”

兩人唏噓一陣,都說良民比奴才好,可這平頭百姓不知那日就遭了災,哪有她們跟著主子享福來的美。

“師兄,我打聽了一下,王家近來正準備嫁女,無彆的大事。杜妹子在內宅,不好探聽,我使了些錢,隻知道那府裡近來還算安生。您說的那位大叔,我也見過,方才找到他家,虎子正養在那裡,許是聞見了你的味,我還沒進去就狂叫,險些叫人發現了我,不過我問那附近的人家虎子的事,說是他家親戚寄養來的。掛在牙行的宅子也被主人收回不賣了,想來杜妹子無恙。”宋辰隱下一句未說,那街坊極嘮叨,聽他打聽狗的事,還說‘是個極清俊的女孩兒家的,那狗養的極親主人,你買了也做不成鬥犬的’。

其他的話不論,找回師兄的宋辰忽然發現“極清俊”三個字套在杜家妹妹身上很妥當,就是不知為何當著師兄的麵下意識沒把這句說出來。

杜仲點點頭,微有些吃力的起身,他身上傷還沒好,偷偷回來京城一是放心不下妹妹,二是他們兩個查到鏢局裡有人勾結了那些劫鏢的人,把路線透露了出去。

多虧了林大人和陳先生,杜仲已經知道此事與江南甄家有關,可他查不出甄家動手的原因,甄家又枝繁葉茂,是以杜仲便要從鏢局裡的內賊入手。

“走,今晚綁了張師兄,來一出鬼魂索命的戲碼。”杜仲冷冷一笑。安安既然把宅子收回不賣了,那就是她知道自己無事了,既然如此,且放手將事情擺弄清楚再說,省的冒然見麵給安安招禍。

宋辰扶他一把,兩個人悄悄離開王府附近。

直到看不到人影,那兩個垂涎賞錢的乞丐才擦把汗,那樹樁子似的人站起來竟然有這樣的氣勢,他那同伴也像個練家子,這不會是什麼江洋大盜來踩點的罷——他們這等小偷小摸的,險些犯到真匪爺手裡。

王子騰府上,迎春探春被送去梧桐院陪鳳姐的時候,杜仲正坐在桌前,盯著攤開的一捧銅錢加幾個銀錁子發呆。三四個銀錁子加起來有一兩重,但打造的十分精巧,有瓶安如意式的,還有仙鶴樣式、海棠花式的——這是內宅女子的會用的東西罷,恐怕年紀還不大,這銀錁子忒輕了些。

果然,那塊包錢的帕子一角繡著幾朵迎春花,杜仲能做得鏢師在各行當都練出幾分眼力:繡這個的顯見針線還有些稚嫩。

杜仲微微一笑,用帕子包了幾個銀錁子仍舊收起來,他雖不是君子,卻也不會讓彆人的好心淪為把柄。

宋辰從外麵進來,正看到師兄把塊手帕樣的物件塞懷裡,桌上還有一把銅錢,頗不解:“師兄?”

杜仲輕笑:“方才有人把我認作了乞丐,舍了我些銅錢。”

“……”怎麼還很高興的樣子。

“不說這個,張坡張師兄可在家?”

宋辰冷笑:“張師兄最近正得意,不少人輪著請他吃酒,今晚是東城春南綢緞莊的大掌櫃在怡香院做東請他……”

……

“姑娘,你的帕子呢?”繡桔悄聲問。

迎春一愣,臉上血色褪儘,她剛剛情急之下竟然用的是自己的帕子包的銀錢給了乞丐。若那乞丐拿著東西找上門來……

“姑娘!姑娘!”繡桔小聲叫道:“我的天爺,您的帕子不是丟了罷,這親戚家裡如何找來?”

賈迎春眼眶都紅了,若那乞丐找來,她一頭碰死了乾淨!小姑娘再料不到唯一一次出格的善意竟然把自己置於萬劫不複之地。

她本有些激動雀躍的心全冷了下來,剛升起的那點朝氣勇氣儘皆化成了灰。

“迎姑娘,這是怎麼了?”彆人都去捧鳳姐寶玉的熱灶,獨雲安看到次間坐著的迎春眼淚掉下來。

繡桔有些慌亂:“姑娘方才迷了眼。”

雲安笑道:“我服侍迎姑娘到那邊洗臉罷。”

繡桔越發感激杜雲安幫著掩過去二姑娘流淚這事,大喜的日子,還是姑娘的親嫂子的喜事,若是見姑娘哭了定然要不高興。

到了西耳房,小丫頭們早往沐盆裡倒了溫水,繡桔給挽袖摘下手鐲戒指,雲安親自捧著新取來的巾帕,伺候迎春淨麵。

待迎春洗好了,雲安方撤去掩住她衣襟的大手巾,打開案上的妝奩,笑道:“這也是我們姑娘日常用的,許是與迎姑娘用的不同,迎姑娘彆嫌棄。”

平兒走到紗罩的腳一停,點點頭暗道,雲安做的很對,可見她的確是個明白人。這迎姑娘雖在那邊府裡不顯,可自家姑娘隻這一個親姑子,在梧桐院裡很該比旁人更尊貴一重才是。

繡桔感念的跟什麼似的,見彆的姑娘丫頭手裡都拿著帕子,她家姑娘替換的包袱還在正院那邊兒,真去拿就鬨大了,於是越性拉過雲安低聲說了:“你說這如何是好?”

才勻過麵的迎春也看過來,溫潤潤的眼睛跟一汪秋水似的。

雲安便道:“迎姑娘下車的時候我也隨太太在二門上接來,現在想一想,那時就沒見姑娘的帕子。”

繡桔長出一口氣,慶幸:“怕是掉在車上了,佛祖保佑!”

可杜雲安觀迎春的神色,不像鬆口氣的樣子,心內急轉,遂小聲道:“哪怕掉在外頭也不妨,迎姑娘跟我來,一看便知我的意思。”

說著引她到後麵去,一邊命小丫頭到正廳遞話:“就說請迎姑娘到處走走,看看咱們姑娘的院子。”

三間正房後麵接著處抱廈,王熙鳳的嫁妝有一部分不成抬的零碎放在這裡。

所有嫁妝的單子和記錄杜雲安都參與核對抄錄過,哪個箱子匣子裡放的什麼,她比平兒還清楚呢。因此直奔一個紅漆盒子,打開那盒子:“迎姑娘的帕子忘在車裡了,這裡要多少有多少,迎姑娘挑一塊罷。”

迎春擺手:“你們姑娘的東西,我怎好拿。”況且這看著還是嫁妝。

侍奉的兩個小丫頭笑勸:“這些東西不在我們姑娘的嫁妝裡頭,原就是備著取用方便的物件兒,迎姑娘請隨意。”

杜雲安翻那盒子裡的絲帕叫迎春看:“這本來就是給迎姑娘預備的,我們知道姑娘們都不用外麵的針線,隻是這匣子帕子和另外一匣荷包都是方便給姑娘屋裡人的,彆的姑娘也都有。”

“您的是迎春花圖案,探姑娘的是玫瑰花的,這次沒來的四姑娘是曼陀羅,就連寶二爺環三爺也有一匣荷包,寶二爺的是他從前說過喜歡的紅蕊的桃花樣式,環三爺的是杏花紋。我們姑娘說索性兩位爺還小,花兒朵兒的也不為過。這樣日後她給兄弟姐妹送東西不至於忙亂出錯。”這裡拜訪的物件本就是隨管事媳婦和大丫頭支配,用來給同輩兒小孩子們送禮的。

賈迎春看時,果然那些帕子上繡了各式各樣的迎春花,形態皆不同。

迎春抽出一條來,暗暗鬆口氣。

杜雲安便明白了,恐怕二姑娘的帕子掉在彆處了,隻假做不知,且掩過這遭兒就算。依她自己的想頭,雖時下將女子的隨身物件看的重,若單單隻有帕子香包被旁人得著了,其實不能怎樣,除非有加了特殊標誌用這種東西來做定情信物的,否則天底下人那樣多,你繡迎春花,就不許彆人用迎春花了嗎,又沒人會將名諱繡在上頭,誰能證明這東西的主人是誰。

這時代講究女子名與字忌出閨門,那些話本野史上杜撰的一個個才子都能撿到繡著佳人閨名的手帕荷包,簡直可笑。不是這佳人春情萌動,就是那才子意淫無恥!這種話本一多,倒叫好人家的女孩兒更艱難了,整屋子的人都得警醒著姑娘的東西彆少了丟了。

梧桐院熱鬨了一日,又忙碌起來,氣氛比先前還要緊張。平兒幾個一遍遍的檢查東西,尤其後日就是“看嫁資”的日子,大後兒就是親迎拜堂的正日!

八月二十八,王家發嫁妝,六十四台滿滿登登,一色紅漆大箱,每抬都由四個年輕小廝用紅擔杠抬箱。五更不到,小廝們都穿著簇新的衣裳,收拾的乾淨利索,到正院前聽命,不看箱籠,隻看這些人,就覺氣派非常。

李夫人也一宿沒睡好,邊讓丫頭通頭邊問:“今兒隨嫁妝過去的全福人等都預備好了?”

李鬆家的畢恭畢敬的回說:“都準備好了。鳳姑娘吩咐雲安、順兒、樂兒隨嫁妝今日過去,點了平兒、喜兒明日跟花轎進門。”

李夫人抬眼看她:“鳳兒叫平兒明日隨花轎進門?”

李鬆家的低頭應“是。”

這太太就搖頭:“兒大不由娘。”按照時下默認的規例,跟嫁妝進門的日後是新媳婦管家理事的臂膀,這隨花轎過門的就是給姑爺準備下的通房丫頭。

雲安順兒兩個不奇怪,本來是不是用來籠住男人心的。這喜兒樂兒大了幾歲,身條妖嬈,一看就知道這是女主子不方便的時候伺候男主子的,且那兩個本也有這心,原是主仆雙方早有的默契。可如今平兒頂上,固然是鳳姐更信任平兒的緣故,可李夫人看來這事處置的十分不妥,叫原本忠心能乾的丫頭搖擺,也令備下的通房丫頭不滿。

“罷了,我也管不了一世,總歸趁著我在,她自己碰頭遇挫也是好事,由得她罷。”

一語未了,隻聽外麵一陣腳步響,廊下的媳婦進來笑道:“大嬤嬤要來看發嫁妝!”

這裡李夫人乃問李鬆家的:“大嬤嬤能下床了?”

李鬆家的笑道:“鳳姑娘的喜事也旺了大嬤嬤,昨兒我才來回太太說嬤嬤能坐起來了,今兒個就能下床走動了,可見是福來喜來,雙喜臨門!”

李夫人笑道:“到了發嫁妝的吉時再攙扶你們老奶奶出來,這會子且養養精神。”

至辰正,一行人已經整齊排好,炮竹劈裡啪啦的響起來。

正院大開,從正房的大門一路向外,各門一重重的次第打開,王府外早圍滿了看熱鬨的百姓,都猜測這位貴女出嫁的嫁妝如何。

全福人帶掌事的大丫頭們拜彆李夫人。

大嬤嬤一身醬紅色袍子,雖話仍舊有些說不清,卻也喜氣洋洋的被人攙扶在旁邊。整個正房都在忙,各有各的職責,都沒注意她那張慈祥白胖的臉盤兒一見到杜雲安就愣住了,盯著她看了半晌,又猛地轉頭看李夫人。

兩個小丫頭子年歲不大,個兒也不高,攙扶著這胖老太太本就吃力,這會子見她亂動,隻好悄聲哄勸:“老奶奶,您且耐煩一下,馬上咱們就能坐下了。”

李大嬤嬤被病痛又狠狠折磨一場,許是吃的藥忒苦口藥性忒涼,這人倒比從前更沉得住氣些。她知道這會兒是鳳姑娘的大日子,外頭人都看著呢,不能此時給太太臉上抹灰。

可當這老人家看到杜雲安同另兩個丫頭各自上了一頂小轎子,摻在嫁妝隊伍裡一徑往外離開時,就再也顧不得、忍不住了,抓住李夫人的手:“留、留下她、她!”

李夫人看著嫁妝隊伍如同一條紅色的龍燈一樣慢慢出了視線,想著明兒個鳳哥兒也會這樣離開家裡,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拍拍奶嬤嬤的手,似是勸說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女孩兒們大了總要出門子,隻要她過得好了就是咱們的心了。”

隨即又笑:“常言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出仇’,罷了,我扶嬤嬤去看看鳳哥兒。”

李大嬤嬤越著急話越說不清楚,一激動這涎水就掉了下來。李夫人忙拍她背:“你快彆上火,有事慢慢說。”

又悄命府裡的郎中去小院給大嬤嬤診治,直到下半晌榮國府送來“敬貯佳奩,禺子婿賈璉載拜”字樣的紅色柬帖(見注釋),大嬤嬤才漸漸好了,頂著一腦門銀針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