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好戲連台(1 / 2)

怎麼料理, 料理什麼?

自然是如同那嫣兒一般,王熙鳳親自操演了一出好戲:賈璉給嫣兒的那一百兩銀子,熙鳳先自己收了, 沒叫直接賞與嫣兒, 反而當麵命平兒給了她父母,喜得那倆人無可無不可;熙鳳又作好人,將嫣兒闖禍賈璉發怒, 靠她勸解才肯放出自便等語說了,嫣兒的老子娘感激的不知如何好,直把熙鳳當做活菩薩,慌不迭的將女兒領回家去, 不幾日便倉促馬虎的發嫁了她。

可憐嫣兒二十出頭的花信年華, 俏生生爽利利一個可人兒, 就被她家裡胡亂配給了個快五十的鰥夫,前頭女人留下的小兒子都比嫣兒大好幾歲。那家倒是附近鄉裡的富戶, 可嫣兒嫁過去頭一日就給那裡頭掌家的大兒媳婦問到臉上:“我知道你原是伺候人家少爺的丫頭,被收用過無疑, 隻是我問你,被收房裡多久了,可有生下個什麼來?”

嫣兒羞憤欲死,那家裡的小兒媳卻道:“這個我打聽著了,收過久了的。不過大嫂的見識也忒短, 倘若她有那能耐生下個什麼來, 人家那大戶人家能攆出她來?”

大媳婦就點頭:“原來是使得不耐煩了,才賣給公爹。既然生不出來, 倒省我一樁麻煩。”

嫣兒曆年積攢的衣服釵環大多被親兄嫂奪走, 好容易保住的一點子不幾日也都被她幾個兒媳婦搶了瓜分去, 她那棺材瓢子丈夫,一味的隻圖她年輕鮮嫩炕上樂趣,下了炕就萬事不管,一切事情都是長子說了算——嫣兒想不開,才半個月就投河死了,她娘家鬨上一回,叫那人家賠了他們二十兩銀子也就罷手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王熙鳳隻稍稍費了一點心,卻冷眼看了一整出的戲。

平兒儘管知道,嫣兒尋死怪不著奶奶,實際是她爹娘兄嫂不做人,把個好女孩兒又換了一筆財禮才致使她下場悲慘,可心裡頭焉能不怕——往日彆人都讚奶奶殺伐決斷不輸男兒,可如此此等心計手腕用在這兒時,對身不由己的奴才們就是滅頂之災。奶奶動動手指,就叫人自己往死路上奔。

這賈璉翩翩公子,俊俏風.流,言談又有趣,行為又闊綽,平兒活到如今能見過幾個男子,偏偏又個個不如他,她正是易萌動春情的好年華,怎會半點都不動心?

隻是這女孩兒本性良善,又跟在鳳姐身邊這些年學儘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她最明白熙鳳愛賈璉的心,既不肯負熙鳳的恩,也看清賈璉不是她能托付終身的主兒,因此早就熄了心思。平兒隻沒想到自己那半點子心思叫奶奶覺察了什麼,這裡來一段似是非是的敲打。

平兒自此更加避嫌,也更謹慎小心,一門心思等到了年紀出去配人做正頭娘子。卻不料她死了心,反而越發入了王熙鳳的眼,後來熙鳳智計百出將眼中釘全拔去時,忽恍然發現賈璉竟大有與她離心的態勢,急急忙忙的要收平兒到房裡,好用來拴賈璉的心……此為後事,暫且不提。

卻說那鳳姐私底下說要把杜雲安支到彆處去,卻不是假話。沒幾天,她便趁著賈母高興,與賈母王夫人道:“二妹妹又病了,聽說是受了風?我那兒有幾種現成的藥丸子,倒在些病症上很靈驗,不如太醫來時請他們瞧一瞧對不對二妹妹的病,若有用也是我做嫂子的心了。”

賈母皺眉道:“可不是又病了,丫頭們不儘心,竟夜裡沒關緊窗戶,叫你二妹妹受風,太醫看了都說嚴重,氣得我做主攆了那日守夜的兩個,寧可現在先短著也要選了好的給她使。”又道:“是什麼藥?”

王夫人因問:“可是舅太太家裡秘方配的那幾種藥?”

鳳姐點頭應是,王夫人對賈母笑道:“這可好了,我料定二丫頭的病馬上就能好了。老太太您不知道,李家自祖上起就有這收集配方技藝的習慣,他家又家資豐厚,隻要是好方子千金萬金都肯淘換的,因此就有那等急使錢的人家去往李家賣祖方,因此吃食穿用各類的方子手藝都應有儘有。李家又疼女孩兒,但凡家中女兒出閣必然陪送些秘方在裡頭。”

賈母連連讚歎:“我隻佩服她家祖宗,這才是人家的眼光長久,為子孫後代謀了多少福祉來?”說著又笑:“叫我們家也跟著沾光了。”

鳳姐越發興頭,忙命人將她屋裡的藥匣子捧來:“雲安去罷,你謄過箱籠冊子知道在那個箱子裡,她們找不到。”

杜雲安領命,向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忙跟她一起出去。

“快跟我一起,沒有你這庫房的總管,我拿什麼開箱?”下了上院,雲安方笑道。

平兒蹙眉頭:“你還鬨,奶奶心裡想的什麼主意連我都不知道,傻大膽不成?”

雲安湊近了低聲道:“怕什麼,到彆處去正合我的心呢。不管我去哪裡,總歸是舅太太給她的,她反不能把我派到爺兒們屋裡去。”

“噫,小小人說這樣的話,羞不羞!”平兒啐她:“你就不怕奶奶叫你去服侍寶玉?寶玉那屋子裡多少人了,擠得跟糊了漿子的窗紗子似的,密的風都透不過!況且那裡的有一個好纏的沒有,你去了擎等著啞子吃黃連罷!”

雲安撇嘴搖頭:“成不了,你放心。”

果然,待雲安捧來的藥匣,眾人看稀罕物件一般將那一色汝窯天青釉小瓷瓶兒細端詳過,上頭貼著朱紅箋子,有“丹梔逍遙丸”、“普濟消毒丸”、“玉屏風丸”等等六七味成藥丸子,有兩味賈母看著名字眼熟,原是賈家也有差不多的丸藥,隻不知哪個效驗更好些。杜雲安將瓷瓶下麵壓著的那張寫明什麼藥丸治什麼病症的紙念了一遍,鳳姐才叫她退下。

賈母盛讚熙鳳友悌,鳳姐笑道:“一家子的兄弟姐妹,況且他們幾個還是我眼見著一點一點長這麼大的,怎麼疼都不為過。但凡我有的,什麼不肯給他們呢?”

賈母就笑:“我正有個心思想告訴你呢,先前隻恐怕你不舍的,這會子你既然如此說,我可就當真了!”

“前頭雲安丫頭在我這兒小一個月,她的人品才乾我無一不愛,況且最難得的有一樣兒是這孩子知書識字,我家裡的丫頭們在這點上再沒有能及得上的。我私心裡想著,你寶兄弟屋裡正缺這樣一個人,比他屋裡的丫鬟能勸他讀書功課,又比外頭的書童小廝細心知冷熱,既能使寶玉多用心在正途上,好讓他老子也少些訓斥,又不至於督促太過累壞了他。”

“隻不知你舍不舍的。”

鳳姐忙笑道:“舅太太將雲安借我使,本就是因我在文字上不大通,她輔幫我兩年罷了。如今我這裡諸事都入行有了章程,我還正愁小用了她,辜負了她這些本事——寶兄弟若缺這麼個人,隻待問清她願不願意,儘可應她自個的意願到那裡幫著照料。”

王夫人見鳳姐就要叫過杜雲安問她願不願意,情知此時不攔著就來不及了,忙笑道:“老太太說的很對,鳳丫頭也大方。隻是寶玉那孽障牛心古怪,雲安丫頭此時過去他是千喜萬願的,隻怕也能聽她的勸說少惹老爺生氣,可日後雲安回舅太太那裡去,又怎麼辦呢?倘若又惹起他那犯了左性,瘋瘋傻傻的又摔那玉,豈不白叫大家傷心,鬨大了老爺知道,父子兩個自有一場好惱氣。”

賈母不以為然,她已知道雲安很受李夫人寵愛的事,也知道李夫人說過一二年仍叫她回去的話,可這老太太看來,不過是李夫人的托詞,她疼愛自己養大的侄女兒,一氣陪送了四個大丫頭還不足興,又巧立名目塞進來一個——賈母自為隻要自己開口討要,李夫人沒有不把杜雲安給自家的道理。

賈母不信,可王熙鳳卻信李夫人是真有些疼愛杜雲安的,許是有些人之間天生有點前世緣法在,反正王熙鳳看不出自己的嬸娘有作戲的意思,況且更沒有作戲的理由呐。因此王夫人的話說出來,倒叫王熙鳳生了些悔意,悔不該沒考慮周全,忘了寶玉的癡性子。

倘若日後為此鬨將起來,他又摔他那命.根子,杜雲安倒是施施然離了這裡,可她就坐蠟了,老太太和姑媽麵上不說,心裡也會怪罪。

賈母叫王夫人的話引得也想起那日甄家的二姑娘來府裡請安,寶玉見這位姐姐生的比家中所有女孩兒都好,本來高興地什麼似的,到這位二小姐告辭時倒也沒有很難過,隻問他保母這等不俗的姐姐有玉沒有。誰料李嬤嬤隻說了一句“不是誰都跟哥兒似的有這麼大福”,就惹得這小祖宗跳腳擎著那玉又摔又砸,幾乎把家裡人活活嚇死——偏偏那位甄二小姐是因議親才進京的,她的親事雖還未流傳出去,像賈家這些老親已聽到了風聲,極為不俗,正是北靜王爺將來的正妃人選!

好容易才安撫住這小祖宗,又特特封了下人的口,這件禍事才沒鬨大了。饒是如此,寶玉也病了半月,叫他的業師又向老爺告狀說他惰懶,惹得他老子又不自在了好一陣。

賈母和王夫人都信是因摔了那玉,才叫賈寶玉病了的,更深信那玉的靈性。他小孩兒一個不知輕重,因此賈母和王夫人看的極緊,不許有人招他犯癡病。

賈母此時要來杜雲安給寶玉的心不由得也淡了,因她老人家心想,寶玉有那塊玉傍身,自然日後有造化,既如此,且不必太迫他用功,如果因此傷了那玉,反倒得不償失,悔之晚矣。從這時起,賈母原本還有一點兒叫賈寶玉上進的心思全收了,她自認定了寶玉日後有天定的大造化,在造化時機到來前逼他上進或許弄巧成拙違拗了天意呢?於是從此之後隻一味嬌慣溺愛他,還攔著賈政等人教訓導正賈寶玉。

因此賈母便拍胸口笑道:“還是你太太想的周全,況且我們也不知道雲安丫頭怎麼想的,倒一廂情願起來了。”

鳳姐也要個台階下來,因而叫杜雲安:“雲安過來,老太太問你如何想的呢?”

杜雲安笑道:“其實先前我跟平兒說呢,說我是二.奶奶這屋裡吃白飯的那一個,月錢賞封兒從沒少過我的,可我為二.奶奶做了什麼呢?就算先前在老太太這裡,老太太看在二.奶奶的麵上,那也是儘疼惜了,滿屋裡找不出一個比我還閒的,我怪臊得慌的,求鴛鴦姐姐分派些活我做,誰知姐姐說‘老太太早就說了不教累著你’——寶二爺養在老太太這兒,也沒有半點忙要我幫呐?若說為著讀書用功,也實在不敢應承,我不過略識得幾個字,寶二爺讀的是正經書,我認識那聖賢文章,可那聖賢文章不認我呀!”

說的大家都笑起來,鳳姐指著雲安的鼻子笑罵:“胡說!你膽子越來越大,都敢拿著聖賢書說笑了!”

雲安抿嘴隻笑:“它都不認得我了,必然不知道這遭的。”

她這番應對,叫王夫人也有些側目,心道這丫頭長得妖媚,倒難得是個知情識趣的。

“在老太太和二.奶奶屋裡都屬‘閒人’,雖則老太太二.奶奶寬厚仁愛不跟我計較,我卻不能忒不知本分了。”杜雲安忽然一福身,正色道:“二姑娘病了,那屋裡又缺人,可不正是我的去處。”

“老太太、太太、二.奶奶,我心裡想去二姑娘屋裡服侍,這一二年過去,想來日後我去時二姑娘的人也齊了,豈不兩相都好!”

王熙鳳聽了,雖遂了她把杜雲安從賈璉眼前支開的目的,可她心裡又不願把這個好人兒用在這裡,把雲安給了迎春,能有什麼好處呢?

因此就說:“你的心極好,隻是二姑娘那裡已有司棋和繡桔兩個大的,你去了怎麼樣呢?”

賈母心下一動,笑道:“你們主仆都很好,我知道你這猴兒鬨鬼呢,心裡願意教雲安丫頭去二丫頭那裡,嘴上還賣乖,果然是親嫂子,更疼她一些也應當,並不必瞞著。”

“既如此,雲安丫頭往你二姑娘那屋裡,叫她知道是她嫂子疼她才肯把你給她。二丫頭屋裡已有了兩個大的,也不妨事,不過給她們姊妹各人再添上一個罷了。總歸原本她們屋裡服侍的人就算不得多,添一個兩個都不為過。鳳哥兒給二丫頭一個雲安,那我就將鸚哥給四丫頭,三丫頭那裡叫你們太太添一個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