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惡客(1 / 2)

姑娘們十分請老人家坐。

梅月、荷月兩個強摁劉姥姥在炕上坐下, 香菱捧熱茶給她,又從炕桌上的果盤裡拿個桂花蜜糖餡兒的麵果子哄板兒,笑嘻嘻的說:“姥姥怎的叫我們姑娘作大姑娘?”

劉姥姥就見這端茶的丫頭在主子小姐麵前也敢說敢笑的, 那眼睛澄汪汪的沒壞事兒,便知對麵坐著的姑娘大約是個寬厚人品,心下便鬆了鬆,笑著解釋:“說起來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王太老爺與我這小孫子的祖上投緣,兩家可巧同姓, 便連了宗。早年也走動的勤,後頭我們家裡的光景越發不好, 便不敢冒冒失失的登門打擾了。隻是如今我們知道了大姑娘就在家附近, 再不來拜見就忒無禮啦。”

這老人家唯恐不信, 忙又笑道:“大姑娘的姑媽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當年我和板兒他娘還拜見過二小姐呢,那可是個菩薩好人!您家大房老爺也知道我們的,隻是他舉家回南邊老家守基業去了。倒是大姑娘的父母沒當年連宗的時候不在京裡, 許是不知道還有我們這一門窮親。”說著就咂咂嘴, 赧然一笑:“隻這二姑太太處, 這會子我們家道不好,也竟不大走動了。一則不敢忘那侯門公府裡去,二是去了也是給二姑太太丟臉現世,倒再沒去過, 也不知二姑太太還記不記得咱們。”

劉姥姥說了這話, 雲安三個就知道她家與王家走動應是極久遠之前的事了,那會子王夫人還未出閣呢,連排行都是照王家族裡排的, 其實王夫人是這一房的長女,後兒出閣時就已改了自家的排行,從沒這“二姑太太”的稱呼。

荷月就捂著嘴笑:“你老人家的話倒穩準,再彆說什麼侯門公府不敢進,如今那侯門公府裡的小姐不就在您老眼前。”說著就指迎春和黛玉。

雲安也笑:“可是巧了,我這大妹妹是榮國府大老爺的長女,嫡親的嫂子就是姥姥說的王家大房老爺的獨生女兒,二太太是嬸母。我這小妹妹姓林,是揚州鹽政禦史林老爺的女孩兒,亦是榮國府的外孫女,二太太是舅母。論起來,都連著親呐,姥姥彆拘束。”

劉姥姥早見這三個姑娘個個生的天仙一般的模樣,她先前還納悶呢,不是隻有一位王姑娘嗎,另兩位是誰呢。

一聽這話,劉姥姥忙念佛,誇了好幾句,又拍隻顧吃甜果子的板兒:“你這猢猻,快給王小姐,賈小姐,林小姐拜拜,多大造化才一氣叫咱們見這多仙宮裡的尊貴人!”

雲安三個都趕忙笑著阻止:“快彆!”

香菱趕上前,笑著拉板兒的小手,問他願不願意下地跟她頑:“我新得了一副九連環,玩不?還有魯班鎖、九連環……”

板兒記得這個眉心有痣的姐姐就是給他糕的,倒不大怕,便被她嘴裡的新鮮遊戲吸引走了,香菱也不帶他走遠,隻把他抱到西牆的小炕上去了。

此時梅月也低聲對劉姥姥說:“好叫姥姥知道,我們姑娘是咱們王家太太的女兒,但姓杜……我說這個並無彆的意思,姥姥彆吃心。雖不是親生,可府裡上下都看著和親生的無異。”

李姥姥臊的滿臉通紅,悔不該沒打聽清楚就忙忙的上來說話——原來這劉姥姥那日偶然遇到個曾經的舊相識來,早年那人還是王家使喚的個尋常媳婦子呢,如今已成了那府裡有頭臉的管事媽媽。當年來往時還算相熟,她嘴唇上麵有顆肉乎乎的痣,乍一看跟走街串巷的媒婆似的,很是好辨認。

劉姥姥就趕上來跟她打招呼,那管事想了會子也記起來了,敘了幾句寒暑客套,這女人就笑:“趕著給我們家姑娘送東西呢,姥姥下次咱們再聊罷。”

劉姥姥是久曆世事的老人了:她家裡亦受了京城禁嚴的影響,她女婿的事務展不開,虧得夏秋兩季跟著挨山的那片莊子的人曬乾菜采野果子的賺了些錢,這才能過冬。但若再無進項,隻怕就要打春荒了,但這一家子隻得她女婿一個男人撐門戶,鄉裡傳說京城裡的泥都被血水浸紅了,因此一家子都不敢讓王狗兒進城去做那倒騰賣乾菜乾貨的事。劉姥姥鎮日想從哪裡挪騰些錢,或得些濟,這會子碰到這舊相識,老人家的心就活了。於是好歹拉住問:“你家姑娘怎的在城外?”

王家的管事媽媽就笑道:“城裡事多,姑娘到莊上散淡些日子。這原是姑娘自己的地方,先前來過一陣子,偏太太還不放心,生怕委屈了姑娘,命我們送來這些東西——好姥姥,真不敢耽擱了,我這兒還趕著服侍姑娘半日,回去好跟太太交代回話呢。”

說著就趕忙叫車走,劉姥姥在路邊一數,好家夥,足有六輛大馬車,裝的滿滿登登的,壓車的女人都隻好擠坐在車前麵。這姥姥心裡想著這可算是遇著位財神祖宗了,當即家去同她女婿女兒商量。

這王狗兒當時還道:“她們走的那條路隻有一個莊子,但我聽說是什麼杜家的莊子。說起來,我現在做的這行當事情還是得了人家的恩呢。夏秋裡就是這個莊子的人上咱們這裡收野菜,還收咱們農家曬得乾菜條子,隻要東西好又乾淨,都肯要的,給的價錢還公道。我瞧著有賺頭,先自己走遠了到彆村子收來,然後賣給他們,倒真賺了些錢兒。人家那管事的人還告訴我說若家裡這些乾菜野菜多,不嫌麻煩的話,倒不妨賣到城裡去,那裡大戶小戶的都願要這個,越留到後頭天冷,越能賺些辛苦錢——竟一點兒不藏私的,想來人家的主子也必定是個憐貧憐弱的厚道人。”

劉姥姥當時聽了她女婿這話,登時坐不住了,立刻就要拜訪。這老人家有自己的智慧,她這樣跟女兒女婿說:“恐怕是為躲城裡的事出來的,這樣的千金小姐該養的多嬌貴呢,興許年節的炮仗都害怕呢,何況那些個禍亂大事——便是深宅大院裡住著,外頭那血腥氣飄進來也受不住哇。可這話又說回來,誰知這樣個尊貴人會在莊上住多久,咱們猶猶豫豫的,這小姐家去了,那還有咱們個球事?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兒,他們大戶人家看門的人都未必幫咱們向內嘖一聲兒的,沒了這巧宗兒,擎等著打饑荒罷。”

話說的王狗兒也提心了,連忙找了跟那莊子上佃戶有親的人家,央求人家牽線,二日後就急忙忙的送劉姥姥帶上板兒提著一籃子存下沒舍得吃的乾棗子,進莊子拜見了。

——這小姐果然極和氣有禮,可自家卻是鬨了個大笑話!這是人家杜家自家的莊園,並不與王家相乾的,況且這杜姑娘是義女,本來就極遠的關係,如今更八竿子打不著了。這可怎麼張口,劉姥姥又臊又急,心裡跟貓抓似的。

此時卻聽杜姑娘笑道:“姥姥不是外人,與我們一同吃飯便是。”

原來時已快正午,當劉姥姥愣神的功夫,前頭有丫頭問傳飯嗎,在哪裡擺飯。

雲安笑道:“在莊子上我們用飯早,姥姥客隨主便罷。”如今這時代,上至大內下到百姓,都大抵是一日兩餐,早飯在九點左右,晚飯則在下午三點左右,其餘時候有茶果、點心補充。自然,設宴是不遵照這時辰的,隻隨主人家的意。

三個姑娘都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尤其雲安,餓得特彆快,點心果品不比正經飯食來的養人,因此她們用飯的樣式漸漸就成了一日三餐,榮府裡有本院的小廚房,到莊子上就更自在了——陳老縣君開明的很,她自家惜福養生,一日兩膳,晚膳後就不肯再進食,卻不準姑娘們跟著她的例,依老人家的話,她年輕那會也是可著肚子吃飯,所以才身體好活的長,才能同太上皇拗著直到把這勞什子爵位拿了回來。

迎春和黛玉以及丫頭們都看出劉姥姥尷尬,都想著用吃飯岔開了才好。

後暖廳擺下飯,雖未鄭重設宴,但亦是體貼劉姥姥,丫頭們怕她不懂桌席讓座的禮,索性擺席一般,各個一桌小幾便是。劉姥姥見三個姑娘亦是在丫頭服侍下洗了手後就自吃自的,並無那些繁冗禮節,心下鬆開一口氣,這才鬆開摁著板兒的手,給他將菜肴夾到碗裡,讓他拿著勺子自己吃。

便是有心注意,可劉姥姥和板兒用飯仍頗急切,桌上多少有點兒狼藉。

吃塞了八分飽,劉姥姥從美味裡回神,又有些不少意思,忙偷眼去瞧三個姐兒,誰知三個姐兒不僅無異色,看著不疾不徐用的還很好。

這卻又是另一樁好事了,在莊上的時日,姑娘們不僅放鬆身心賞玩野趣,更是真真切切的見識了番人家疾苦,知道百姓家如何過日子的。饒是黛玉這樣愛潔的人,聽過見過佃戶家姐兒的飯,還嘗過一口她們家常要省著吃的菜團子——她頭回知道裡麵劃嗓子的東西是麥殼麩皮,又知道了什麼叫‘糠菜半年糧’……林姑娘的心也便容納的更多更廣了。其他的女孩兒也是如此,雖還是愛潔,卻再不會覺得農人乾裂黢黑的手臟,亦不會無端瞧不起彆人。像這樣同劉姥姥各吃各的,大家接受的很好,也都不犯那種嬌貴的毛病。

吃飽了心情也好。劉姥姥比方才剛來的時候放開了些,她年紀大,肚子裡有許多有趣的故事見識,她又會說能說,興致高昂的連比帶劃,便是講一些養蠶種莊稼遇到趣事兒,三個姑娘連同梅月雪鷺這些丫頭們都聽的入神。

直到下晌過半,日都西斜了,王狗兒到莊門來接,劉姥姥才驚覺光說閒篇兒,倒忘了舊事,隻是此時對著這些個比她孫女青兒大不幾歲的年輕姑娘忽喇喇的開口,她也不好意思的。暗自歎口氣,劉姥姥心道到底吃了頓好飯,也該知足,這便家去,再另想折兒罷了。

小姐妹都起身送她,黛玉還有些舍不得,因說:“姥姥若不忙時,還來我們這裡講古說話。我們家老太太今日出門訪友還未回來,不然她也愛聽,也與姥姥能聊說到一起。”

丫頭們忙解釋說是老縣君亦住在這裡,照顧陪伴小輩們。

劉姥姥咋舌,腿腳有些打顫,從說書鄉戲裡得來的對皇家的那點子見識教她知道這縣君、郡主的,都留著皇家的血,那可比高門大戶裡的太太奶奶們還要再尊貴一重……

等送她出了彆院,雲安眾人才止步,目送她下山往莊門去。劉姥姥從皇親上回神時,懷裡抱著個包袱,送她下來的婆子肩上也扛著一個。

劉姥姥訥訥的,還不待她說話,送人的花婆子就笑道:“老姐姐,看路,走穩了。”又誇板兒,“你家小孫子倒真懂事聽話,不哭不鬨的,日後定然出息的。”

直送到莊門口,花婆子將抗的包袱給王狗兒,才笑著帶過一句:“給孩子們的隨常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