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五萬兩(1 / 2)

僅僅數月功夫, 雙玉姻緣、金玉良緣儘皆成空,這兩個天下少有的好女孩兒寶玉竟都無緣,叫賈母怎不懨懨。親上加親已不可為, 賈母不得不開始思量彆家, 因世家作親禮儀煩冗, 需要數年功夫,除非那等要子孫先立業再成婚的人家,否則大都早早就打算起來了。

男子加冠後方成親的有的是, 但那種亦是早就行完了前“五禮”, 隻等親迎了。真正等到二十歲之後才從頭相看親事的是有, 但這樣的王孫公子真是少得很,這親事也並不好作, 譬如謝鯨,他因幾番守孝生生耽擱了這麼幾年,此時開始相看女婿的世家女多才不過剛留頭不久。縱然有相中他的, 卻也需他再等數年;而那些個年紀、門第、人品都相匹配的貴女們,多已有了人家了。

賈母唯恐寶玉也落到如此境地, 況且賈家不如謝家人丁興旺,賈母也不許寶玉耽擱狠了, 因此便有些緊迫起來。再者,賈母雖自覺身子骨還好, 但老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她亦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 賈母不能不先把心中這最大的一件事定下了,才能放心安享晚年。於是這個年節, 賈母便不像往年那樣一概不會來賀節日親友賓客, 不僅在榮府請的年酒上露麵, 更破天荒的應下彆家年酒的請——明為吃年酒,實為相看勳貴家中的女孩兒們。

老太君已多年沒有親自管事,這一次親力親為才發覺當真老了,力不從心多矣。寶玉的親事並不好成,彆看他在榮國府裡是天字第一號的小爺,闔家上下都捧著,但拿到外麵去,實實在在的去給女家相看,其實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最尷尬的那種。

論門第,拋卻國公府的風光,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五品官之子。大房賈赦才是承爵的人,賈寶玉不過二房之子,何況等賈母過世,這國公府招牌也就該摘下來了,到那時,賈寶玉論起來最多是一等將軍的侄兒。論根基,在禮法上,賈寶玉其實不如嫡長孫的賈蘭尊貴。論個人才乾,更無甚好說的,自賈寶玉入了國子監,著實又給國子監中那波紈絝蔭生裡頭添了好大助力,端的是“於家於己無望,天下無能第一”裡頭的翹楚。

這樣門第、根基、才乾樣樣尋常的人,實在不是天底下丈母娘眼裡好女婿的人選,唯二出挑的,隻剩下相貌和家私兩樣兒了。相貌沒得說,這家私還是賈母有意露出口風,說她百年之後她所有梯己中有七成都是要單留給寶玉的。

賈母此舉,倒真有些內囊已儘,隻勉勵維持外麵架子的女家有意結親,偏賈母又看不上人家。她一心相中的那些個四角齊全的女孩兒家裡,卻又都眼皮兒不肯夾一夾寶玉。賈母輩分高,身份也尊貴,從沒受過的這麼多明裡暗裡的推拒,不過一旬日之間,全都生受了。就連賈母垂問的一皇商家的小姐,人家家裡父兄都極能乾,於是也傾向於與內府、鴻臚寺的官員作親,心中並看不上工部的隻員外郎升郎中一步就蹉跎多年的賈政。

史太君無法,隻好暫且在京中作罷,轉而把目光放到外放官員勳貴之家,尤其是原籍金陵本地的豪門世家。因此不免感歎一句:“若是甄家還好,他家三小姐倒正配寶玉。”

賈母這裡感歎,卻不知自己這偏心之舉早已觸怒了多人,更是埋下無數禍根。她也是在賈家說一不二慣了,更是偏心成了習慣,著實沒料到隻在府裡麵自家的偏心,和主動露到外麵當著遍京城承認的偏心,實際是兩回事情。一家之主要緊的就是公正,就連太上皇都不敢露出偏向哪個兒子,更何況賈母這個榮國府說了算的老封君呢。

義忠老親王的死教會了太上皇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可賈珠的早夭卻沒能讓史太君明白。

因此無怪乎賈赦將不滿不平掛在嘴上,每每趁酒不管場合的發作,益發比從前更荒唐十倍。就連向來肯體貼孝順賈母的鳳姐也私底下向平兒抱怨:“難道隻寶玉一個是親兒孫不成?這老人家,長房長孫不疼,重孫不管,滿心滿眼裡隻他一個,日後倒真指望寶玉一個頂上五台山也罷了,可怕隻怕梯己都給了人,偏還就是這一個不中用,終究是要靠那些不受疼的子孫!”

“況且這會子要替寶玉張羅,難道就一丁點兒也想不起比寶玉還年長幾歲的二姑娘了?一旦寶玉的親事落準了,未免上頭的姐姐耽誤了他,多半會胡亂擇選戶人家把二姑娘發嫁了事,有這疼寶玉的心,便狠心到不肯略賜以孫女半點兒了!”鳳姐抱著熟睡的大姐兒,恨道:“由此方知,老太太平日說的那些個疼愛孫女更甚的話都不作數的,養在膝下的女孩兒尚且如此,更何況我的大姐兒呢!”

平兒也不知如何勸,隻道:“這個年節過去,我才知道了原來世族家論親事如此繁瑣,老太太看的那些小姐可都比二姑娘小呢!這家裡大姑娘那一則不作數,可輪到二姑娘,怎的還不著急呢,若再耽擱下去,那作準親事走完六禮得多大了呢?”

鳳姐聞言冷笑:“大凡世家結姻,唯有兩種是簡單的,一種是親上做親,一種是不講禮儀沒有規矩的人家。有寶玉的親事催著,得在他前頭作完親事的二姑娘是當不成老姑娘的,於是隻能走儀禮簡單的路子,或是嫁去親戚家裡,或是低嫁給那等沒規矩的人。親戚家裡,因我的緣故的王家已不算在裡頭,史家偏沒合適的男兒,隻有個薛大傻子勉強在裡頭。若是低嫁,那大抵是吃祖宗的老底子,尋個行伍裡一官半職的武夫……真真是可惜了二姑娘的品格!”

一時平兒也急了,忙道:“這可如何能行!二姑娘怎麼樣也是二爺的親妹妹,我們大姐兒的親姑姑,這若給胡亂嫁了人,姐兒以後?況且二姑娘也替奶奶出了不少主意,咱們自家的鋪子買賣這會子也離不了‘金鳳蕊’和三位姑娘的幫扶。”平兒不虧是最了解熙鳳的人,她也不論姑嫂素日的情分,隻從切身上說,正說中了鳳姐的心。

熙鳳也正是憂心呢。不隻情分,這利益糾葛著實也不能不管,鳳姐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最看重的三個來錢的私鋪兒,實在是倚重彆人良多,那邊姊妹三人的新點子新貨物都不曾落下她,她便真是那等無情的小人,也不敢眼看著金佛落進火坑裡。況且王熙鳳此人,向來得王家一脈真傳的護短兒,很分得清內外,這迎春、雲安和黛玉便是被她劃拉進‘內人’範疇裡的。因此鳳姐低頭思索半晌,說道:“老太太不管,那咱們自家接管,依你們二爺的交遊,雖攀不上什麼顯貴門第,但終歸能找個好人!總好過如薛大傻子那等混人強……”

隻是賈母並非忘了迎春的事,就在鳳姐主仆說話的次日,賈母叫了賈赦和邢夫人過去:“你也彆鎮日荒唐胡鬨,眼裡且放進一兩件正事去!我也不指望你好生做官,也不勸你保養身體了,總歸我說了你也隻當耳旁風,如今隻一件事交代你,迎丫頭已大了,這親事很該好生看起來了!我年紀大了,精力一日不如一日,顧不得也還罷了,怎的你們做老子娘的也心寬至此,女孩兒的終身是怎樣的大事,年華更不等人,還要我這把老骨頭來提醒!”

可這不忘還不如忘了的好。

——賈赦心中十分不稱意。他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的納進來,古董玩意更是買了無數,他私庫的銀子早已虧空了許多,從去年開始,益發連其祖母留給他的私房裡的銀錢都不剩多少了,於是賈赦難免打起來賈母梯己的主意,才說如何多吃多占呢,就聽聞老太太在外麵說她的梯己七成都給寶玉,可不把個大老爺氣個倒仰麼。這會子聽見賈母這話,因不輕不重的笑著頂一句:“二丫頭福薄,當不起老太太這般為她的心。”

邢夫人秉性最愚從,慣來順著賈赦,因此也不過腦子的道:“去歲中秋前有個孫少爺提親,我才接了帖子,還未來得及命官媒婆進來說話,老太太就不許問了。我們想著許是老太太有章程,便不敢再問二丫頭的事……”

話未說完,就被賈母和賈赦母子倆個瞪來的眼神逼得不敢再說了。

賈母這幾日各樣好聽的婉拒話兒聽多了,對邢夫人這等蠢婦直勾勾的話反倒不吃氣,她並不肯與邢夫人廢話,隻問賈赦:“你怎麼說?”

賈赦到底畏懼母威,忍下不平,垂手道:“兒子知道了,會給二丫頭打算起來。”

史太君想二孫女越發出落的不俗,因又白囑咐一句:“務必好好打算,二丫頭很好,彆委屈了她。”

賈赦強笑道:“咱們家世交府上很有些人品家當都廝配的侄兒們,必然挑個好東床,不負老太太的慈心。”

賈母聽聞這樣說,才罷了,揮手叫他們回去。

可這賈赦是個極糊塗不知好歹的人,他心裡正有氣,偏賈母又在這當頭叫辦迎春的事,一個迎春一個寶玉,如同他和賈政,在老太太心眼裡正是天壤之彆。賈赦就鑽了牛角尖兒,同新買的小老婆廝混過幾夜後,不知是自己想的,還是聽了彆人的調唆,在一次宴席上露出了擇婿的口風來:有那人物家私差不多的,隻要能拿出五萬銀子的聘禮,他便考慮選做將來之東床。

這賈璉正得了鳳姐的囑咐,還在與自己有交情的王孫公子裡挑揀擇選妹夫呢,忽然聽到這一消息,登時頭暈眼花,氣的跳腳:“老爺這是學窮戶賣女兒呐!越發淪為遍京城的笑柄了!”說完,羞的連門也難出,也就無謂相請什麼王孫舊友了,急忙忙的家去了。

鳳姐聽他說了,也慌了神,一麵好言勸說賈璉去打聽可有什麼趕勢力的人真奔過來,一麵急忙稟告了賈母。姑娘們那裡,鳳姐不敢把事情告訴迎春,恐她臉麵掛不住,也禁不起這樣打擊,想了一個遍,隻得命平兒悄悄告訴給已定下親事的雲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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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節金蘭三姊妹並未能一起度過,黛玉和迎春都在自家,而雲安因定下親事,在城裡受的約束愈大,因此搬去了莊子上。正巧陳老縣君因不耐煩做官樣文章,也躲到杜仲師兄弟給陳子微置辦的莊子上來,這三個莊子本就在一處,陳老縣君便仍舊帶著雲安居住了。有女性長輩在,戴在雲安頭上的規矩勒子又鬆了一鬆,倒難得過了個鬆快舒暢的好年。

一過元宵佳節,林如海便把黛玉也送來小住,陳老縣君深明大義,心知“喪婦長女不取,無教戒也”這等教條的厲害,因此十分歡允,還當麵應承:“這兩個孩子我極喜歡,與親孫女無異,我必好生教導,你且放心罷。”

恰好曆經一年時間,上皇禪位的風波已平息下來,年前論功行賞,杜仲和宋辰師兄弟各自升了官階,都是正四品的指揮僉事,隻是杜仲在京衛指揮使司,宋辰調任開平衛。幸好這兩人連升二級並不突出,是以也有閒心在莊上過了個好年:因亢王謀逆牽扯甚廣——賜諡為“亢”,也難得當今從哪裡翻出來的這一個“亢”,諡法“高而無民,知存而不知亡曰亢”,這個亢王諡號既不像“幽、厲、煬”這等惡諡,也不是“懷、悼、哀、思”這等帶有惺惺同情意味的平諡,倒弄出來幾無前人用過的“亢”字,可算既安撫了太上皇,又暗暗表明了不恥為伍的意味——當今對兄弟且可網開一麵,對從逆的臣子卻不能有如此心胸,雖未濫殺,卻著實黜落一大批官員,補上來的多是青壯。國朝內外皆知當今從前為皇子時便是個崇尚實乾的,因此太上皇對被那些個被當今以體諒之名“賞賜榮養”的老臣們哭哭啼啼的求請也無辦法。在老聖人專心養身的一年裡,朝廷氣象一新,顫顫巍巍的老臣不見蹤影,龍行虎步、精神奕奕的青壯臣子的勢頭卻是從京城起,漸漸向下衍擴。杜仲師兄弟兩個夾在晉升的武將中,雖然風光,卻並不紮眼。

隻不過宋辰二月份便要帶領原通州大營的三千人調任開平衛,此一去就是數百裡之遠,連杜仲都不似過往那樣嚴防死盯了。

宋辰雲安這雙小兒女難得不用頂著兄長的法眼,可以在一起說說話、散散步。

這日正是二月二日,宋辰臨行在即,當天特地請了兄長的允許,邀雲安到他莊子上一行。

原來宋辰那裡有一莊戶家裡養了一隻極貌美的臨清獅子貓,冬月裡母貓生下一窩小貓,兩人正是效仿古禮去“聘貓”。

因虎子已在莊上養野了,杜仲師兄弟還常帶它去打獵,是以這大黑狗雖極喜賴著雲安,卻已不像從前那樣能常陪著小姑娘了:每日隻出去前黏上盞茶功夫,就跑去撒歡一整日都不見影子,連肉骨頭都不能誘.惑。虎子也頗有靈性,還不妒忌了,從莊上的狗群裡叼來一隻肥嘟嘟乳黃幼犬來陪伴雲安,但莊上的狗崽兒們亦是放養的,雲安稀罕了小半日就被小家夥‘越獄“成功。虎子又叼來好幾次彆的崽崽,都是如此,後來雲安也不許它那樣做了,護崽兒的母犬最凶,幾隻一起追著虎子咬,饒是凶猛如大黑狗,也招架不住。宋辰偶然看見了,便記在心裡,才有了這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