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風雪夜歸人(1 / 2)

太上皇到底沒熬過冬儘春來, 於正月二十一日崩殂。

天下皆縞素。

因太上皇老聖人留下遺詔,於是敕諭天下:音樂、嫁娶,官停百日, 庶民一月。(注)時人無不稱讚先皇仁厚愛民。

太上皇大行,宗室上下需守製二十七個月,皇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即可出孝。但當今與太上皇感情深厚,況且皇帝本性較真,雖持服一節上並未違拗遺詔, 但一直到官民釋服, 當今都從未留宿後宮, 筵宴音樂更是一概不聞, 常服及飲食皆格外克製,大有同宗室一般守足二十七月“國喪止孕”之行。

於是都中雖已除孝, 但臣民皆不敢肆意筵樂,閏四月好幾個嫁娶吉日都荒廢了,偶有幾件喜事,也將大紅花轎換做了藍呢轎, 十分低調。但這終久是外麵情形, 並不多影響各家各戶關起門來的小日子。

何況因聖上嚴正姿態, 朝中上下反比去歲冬日更安穩些,不論宗室貴戚, 還是大臣勳貴,誰都不敢在皇帝正悲慟的時候撩虎須。前朝如此, 後宮亦如此:幾位皇子規規矩矩學文習武,皇子們的生母也識趣靜守,大內頗有風平浪靜之勢。可到此情狀才真個是悲喜自知——喜得自然是已有皇兒傍身的娘娘們, 在新進來這好些嬌嫩花朵的當頭,憑白多出近三年韜光養晦的時間。悲的則是方入宮才新封了位階的諸位嬪禦了,空度年華不說,想也知道為先皇守製的這三年不知積壓多少正該指婚的宗室子弟,後年必得再開征選,到時候又有許多新鮮美人兒入宮,出頭之日難再了。

薛寶釵便是這該悲憂傷愁中的一員了。她雖封為貴人,屬於這一次新進妃嬪中品階較高的一些兒,但因她未有封號,於是得排在如婉昭儀、康貴人、敏貴人及幾位已獲招幸的選侍之後,地位不上不下,既不好屈就依附隻比她高一點兒的婉昭儀之流,也無好處引旁人來依從她,於是旁人看來更加尷尬。

薛姨媽和薛蟠才高興了兩月,轉眼間就急的心火燎燒,偏薛姨媽無誥命薛蟠無官職,一丁點兒都幫不上忙,隻好忙不迭的去求王子騰。隻是卻不是早年王子騰想在內宮扶植勢力的時候了,若非薛姨媽弄出的那出金需玉配的風波,王子騰本不打算要親族侄女甥女兒入宮的。

因禍得福也罷,陰差陽錯也好,寶釵入宮得封,隨薛家一時狂喜一時衰頹,王子騰是不肯摻和其中的,更甚者,自寶釵得了貴人的品階兒,王子騰就上本請辭京營節度使之職了。如今更是已舊傷複發為由告假在家,以表請交兵權之心固執堅定。做官一向也有個“不進則退”的說法,薛姨媽等人自然分外不理解王子騰這樣做派,可李夫人卻深為讚同,為子孫計,留有餘地後路才是上策,因在薛姨媽勸說又訴苦的時候道:“急流勇退謂之知機,老爺如此,正因外甥女封為貴人的緣故。”

薛姨媽哭道:“難道還是寶丫頭阻了她舅舅的路?大內的娘娘們出身名門的多呢,沒有這道理。”

李夫人正為杜仲、宋辰被調任遼東的事不舍,隻不過因這是王子騰與陳子微等人為孩子們盤算謀劃的才沒有反對,此時她正難受,哪裡來的耐心聽薛姨媽這些見識淺短的話,隻道:“娘娘們卻沒有一個和尚給的個需要玉才配得起的、鏨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頂著這個名頭兒,你以為孩子在大內裡頭是好過的?前兒老爺還說此時沉寂對薛貴人來說是福不是禍,倒能躲過去好些算計針對,如此過上二三年,便是有心人重提舊話也無妨了。薛貴人事事小心低調,何嘗不是受拿東西所累的緣故,貴人先前遞話出來要姑太太‘保守家業、切勿招搖’的話你也忘了?”

薛姨媽心中害怕,越發猜疑道:“怪不得夏太監打發人來說貴人在宮裡的日子不好過,需要銀子打點。可見寶丫頭果然極苦,是我害了她……”

李夫人一聽,登時望過來:“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說的?你可給了?”

“三日前的事。”薛姨媽說那小太監登門也隻說了這麼兩句話,要了六百兩,她額外給了些,添足了一千銀票托他帶進去了。

“蠢!”李夫人氣的一拍炕幾:“你慣來愛問個主意,當時怎麼不打發人過來問問你哥哥,問問我?這會子話不趕到這裡,你還沒打算說呢!往日看你行事也有章法,怎麼如今越發昏聵了?”

薛姨媽被李夫人唬了一跳,心內越發惴惴,忙拉著她的手問:“嫂子,不過給了寶兒些銀子打點,難道哪裡不對?”

李夫人想起她往日支撐家業是多虧了寶釵扶持,如今寶釵進宮,這小姑子無人勸誡,難怪如此倒三不著兩,隻好按捺住火氣:“早些年多有太監勒詐勳戚的事,此一則必也是如此。一則時候不對,國孝當頭;二則宮規嚴正,誰敢將‘打點’說到明處?”

“這許是大內掌宮的大太監所為,又或許是借他的名兒,但有一就有二,你便是將家財全給了他們,我擔保一兩銀子都落不到薛貴人手上,還會叫人小瞧了貴人,還說不得帶去麻煩!”李夫人直接說穿道:“頭一次不過是個試探,你給了還不足,還再添個大甜頭兒,你隻等著,不出一月必然還來的——為著你薛家的金銀,薛貴人本來許過的不差的日子,這起子人也得使絆子給攪壞了,不然如何從你這裡騙銀錢呢?我勸姑太太長些心罷,這時候叫蟠兒使些蠻性子嚇回去他們才好,隻說這薛家是他當家的,不如你這慈軟太太好糊弄,好不好攔住了不給,到時叫外甥當著他們的麵打發人來告訴他舅舅,你看那小太監會不會嚇得立刻就跑!”

長歎一聲,李夫人又道:“什麼‘寶丫頭’‘寶兒’的,姑太太慎言罷,彆給薛貴人招禍!老爺說了貴人心內有數,最難得的是她敏而不急、沉得住氣的好脾性,隻要這家裡的不給她捅婁子,貴人自有盤算……”

薛姨媽失了主心骨,不敢則聲。但後兒王子騰也叫去薛蟠訓斥教導一番,這兩母子果然不敢再自作主張,依言行事不提,連呆霸王在外行事也收斂了許多,誤打誤撞給大內裡的薛貴人省了好多擔心。

再說王子騰夫婦,正值這兩人因兒子兒媳、外甥甥女離京遠任的事不舍得,因薛家的這件事分了二分心,事後更加牽掛杜仲等人,忙不迭的又連送幾封信問到了哪裡?路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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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原來自太上皇山陵崩,海疆形勢不穩,相鄰藩屬國幾次試探,蠢蠢欲動。今上調派布置南海軍衛之餘,也行穩固北疆之舉,替換合適將官,更番各衛所兵士,進一步補替提拔新壯,將北地防衛握於手中。

有過禪位時平叛之功的杜仲、宋辰這批年輕將士,自然被今上歸納為可信可用之人,他們中許多人經由聖上恩封提拔,已在直隸等近君處曆練二三年光景,確實到了撒派出去為君守土護國的時候了。

因遼東偏遠,雖沃野千裡,但當地民風彪悍,前幾朝更多為流放犯人之地,尋常文武官員很難適應、壓服住本地望族,是以朝廷任命官員時多考慮出身,曆任遼東都指揮使司的官員有不少都是本地籍貫。宋辰在開平衛數累功勞,又正因出身遼東望族而被破例提拔,升遷為遼東都司下後衛指揮使司三品指揮使,外加參將職銜,握有領兵實權。

而杜仲,因從京衛指揮使司外調地方,按慣例也該升半級,朝廷大規模調更將士時,杜仲便通過同僚舊友向遼東使力。遼東在大多數人心眼中不過是個苦寒之地,便是升任那裡也是苦差事,從遼東升調進京不容易,可要調任那處卻不難。杜仲此番行動還遭他兵部的朋友幾番勸阻,蓋因遼東武官更迭緩慢,一旦派往那裡,往往數年、十數年不能脫離,縱有升遷,也多限在這一地域。若要累功曆練,不若海疆等地,若要享平富腴,更比不及江南遠矣……

但杜仲看中的就是“穩”這一字,他從前就幾番生出帶妹妹遠避遼東的心思。此番師弟兼妹婿要帶安安回歸故裡,他一方麵是不舍得不放心妹子,一方麵卻因他並無封侯拜相的野心,要躲開朝中漸起的風波,遼東正是個平穩的好去處。

陳子微及王子騰卻考量的更遠:聖上及諸皇子爭鋒必涉軍權,拱衛京城的三大營是重中之重,亦是最好乾涉的地方,武官傾軋在所難免。一旦如此,如杜仲、宋辰這等中上將官首當其中,難逃池魚之災……既然要躲開旋渦,在有能力自保前孩子們終究是要離京的,連直隸都不能待,如此一來,何不選個最能保證安穩的地方?

這幾個人上人、老狐狸,每一個都是從詭譎鬥爭中獲勝的,可他們肯耗儘心血去爭去鬥,卻並不舍得子侄也如此,難免要鋪就一條“平安為重”的路出來。遼東雖看起來差,於此處折戟甚至送命的文武官員也不少,但細查過就知這裡頭死於傾軋鬥爭的很少,文官多死在不適應氣候體弱患病上,武官則多因剿匪殺賊而亡。杜仲、宋辰皆是武將,料身體不至於如前一例孱弱,而於後一則是死得其所,但凡將士及其親眷,都有明悟。

陳子微等人都不太懸心他二人折在兵事上,隻憂慮孩子們在派係博弈上送命,於是遍數各方,極北之地便成了最好的曆練之處——況且宋辰出身遼東大姓望族,自帶根基,他們師兄弟多年互為依護,默契十足,兩人又都有掌兵實權,立穩腳跟不在話下。在遼東做十年官,該學會的都能學會了,再回京時品階官位也到了一些程度,自保亦有餘力了。

於是三月末宋辰就直接從開平衛往遼東赴任了,而杜仲則晚了半個月,亦如願升調遼東後衛,比妹丈官職矮了半級。朝廷調令期限頗緊,不好帶女眷一同,雲安和迎春在都中又有好些事情要處理,於是直到七月暑氣漸消,姑嫂姊妹二人才動身。

可直至十月,師兄弟兩個還未等到嬌.妻,師兄弟兩人起了一嘴燎泡,若非信件未斷,這二人都已生出擅離接人的心了。親衛和心腹隨從不斷派出去,可除了一二個遣來回話的,連其餘那些派出的人也都留下了,都說奶奶吩咐辦事,好不容易接信說已入襄平地界,車隊卻又轉去黑水村去察看莊子了。

又等了五日,杜仲愈發心焦,眉頭緊皺:“你信裡沒催安安?”

宋辰搖頭,他信裡隻囑咐安安注意身體,餘者都是講自己近況、此地迥異風俗和些趣事,連帶暗訴些衷腸而已,若是催促的話寫上了,一則怕她們貪快不安全,二則依安安性子,怕就不肯寫那麼多頁的信了。宋辰自覺不傻,他既見過安安當初從都中到開平衛一路的興致盎然,知道她喜歡路上的見聞,如何會在這上麵潑冷水,縱然思之如狂,亦不願寫信催促。

隻是師兄這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太氣人了,宋辰頓一頓,反問:“師兄催嫂子了?”

杜仲:“……”他也沒舍得催妻子和妹妹。

師兄弟相顧無言。

門外掃地的兩個親隨暗暗搖頭,隻是不等兩人嘀咕嘲笑廳裡的人,他倆望一望宅院,就先為自己歎氣——老天爺,兩處大宅院,卻連上正廳的爺在內統不過隻剩有六七個人!奶奶們再不來,光灑掃就難為死他們這些粗漢了!

與此同時,距離襄平郡郡府約五六十裡的鶴野城中,遼東宋氏祖宅中,一個打扮頗有江南之風的中年美婦對宋家老太太道:“聽說辰哥置辦的那大宅中竟無一個丫頭媳婦使喚,這……辰哥媳婦未免有些善妒了罷,連個伺候哥兒漱洗的丫頭都沒有,事事都要辰哥兒親力親為,如何使得,不如老太太調派幾個得力的過去伺候?”

宋老太太似睡非睡,半闔著眼,好半晌才慢悠悠笑道:“辰哥兒是個武官,在兵營的時候也沒甚麼丫頭伺候,早就習慣了。況且多半是他自己不願意的,辰哥兒媳婦人還沒來,咱們反先派上一篇不是,這是不明事理,可算什麼長輩呢?況且咱們北地的女孩兒金貴,家裡這些丫頭也都是好好對待的,到了年紀也是彆家裡正頭的當家娘子,自來沒有輕賤丫頭的事!怎的你出幾兩銀子雇用人家女孩兒幾年,就要破規矩拿人家不當人了,由得你豬狗一般拿捏?”

美婦人忙起來福身:“兒媳不敢。”

宋老太太又一會子才點頭,擺擺手:“坐下,坐下。我記得你屋裡的兩個丫頭快二十歲了罷,唉喲,不小了,很該把身契給人家了!她們服侍你一場不容易,這麼著,我給她們出嫁妝,你二伯爺那裡有十來個正當歲數的夥計呢,都是好後生,叫兩個孩子自己好生挑一挑,中意哪個告訴我……”

囉囉嗦嗦小半個時辰,美婦人才出了鬆鶴堂,搖搖擺擺、銀牙緊咬:說的是辰哥兒的事情,老糊塗又給扯到沒乾係的丫頭身上去了!絮叨了半天,正事沒辦成,反把自己從前好容易才挑出來的兩個標致丫頭放出去了!換了其他粗手大腳的毛丫頭,這日子更沒法過了。

鬆鶴堂裡,宋老太爺從後堂出來:“老五媳婦又來囉唕?她又想挑什麼事?”

宋老太太此時倒不做那昏昏欲睡的模樣了,捧著熱茶啜了一口:“說辰哥兒媳婦好妒,不給他安排丫頭伺候。”

“混賬話!當年跟辰哥兒的娘過不去,如今又搬弄是非到辰哥媳婦身上了,那時逼得老大媳婦寧肯帶著辰哥兒再嫁,這回又打什麼壞主意了?老婆子,可該治治了!”

這對老人家正是宋辰嫡親的祖父母,多年前宋家老大早逝,他妻子帶著兒子二嫁給謝爵爺。本來遼東之地男多女少,寡婦再嫁的事十分尋常,但帶著先夫之子的卻不多,這是因本地普遍崇重宗族之故,若父死母嫁,宗族會撫養本族兒女,尤其像宋家這等人丁興旺的大家,祖父母叔伯俱在,彆說隻宋辰一個,就是十個也能養育的很好。可當年宋五之妻為首的一些人鬨出一串事情,徹底逼急了宋辰之母,如今的謝夫人亦出身遼東望門,謝夫人父母族長親自登門商議,到最後不僅謝夫人再嫁,還不肯將宋辰留在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