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風雪夜歸人(2 / 2)

那件舊事的根源就在宋五太太身上,這位宋五太太出身他鄉的書香人家,因緣巧合嫁來了遼東大戶宋家。遼東粗獷,宋家家風寬厚,女眷慣受尊重禮遇,偏宋五太太不覺,反以為粗鄙,無處不談說教育那些束縛女子本身的婦德教條。宋五身子骨不好,從本地門戶相當的人家不好娶妻,這才花了大筆聘禮從外地聘取,誰知娶來的極不合心意,新婚次月這宋五太太就自作主張給帶來的丫頭開臉提拔成妾室,隻叫宋五成為本城少有的納妾的兒郎,真正丟臉——北疆的女孩兒少而金貴,這一來,宋五日後兒子的親事也作難了。偏宋五太太還自認為大度賢德,連宋五本人勸說都聽不進去。

許是夫妻實在不相得,宋五鬱鬱數年就過世了,膝下隻遺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兒。五太太立誌守節,將所有媒人和宋家人勸說都拒之門外,宗族裡看她如此,也便隨她了,隻令好生對待奉養她就是。誰知這五太太魔怔一般,立著“節婦”的款兒開始引帶起這股風氣來,因她能說會道,真蒙住了些女子,信她的貞潔大度……

初初一年,大家都未當一回事對待,不過就是不愛聽她那些言語的女眷躲開她就是了,直到宋辰之母守足三年夫孝準備歸家再醮,這五太太跳出來,明裡暗裡一通折騰,幾乎要逼死人,此時闔族方知其害:北疆之地曆來男多女少,本地轉房婚都不少見,祖祖輩輩都沒有不許寡婦再嫁的道理!若是依從五太太嘴裡那種男子三妻四妾、女人從一而終的狗屁道理,隻怕大半兒郎都要打光棍,不出幾代,人口就蕭條到不能抵禦野獸的地步了,到時,光狼群就能屠滅人煙。

當時宋氏宗族出麵,一麵禁足五太太,一麵讓步到任謝夫人帶兒子再嫁。宋家不是沒起過將五太太送回娘家的心,隻不過這五太太的娘家不肯接人,又換做五太太幾乎被她娘家人逼著上吊明誌。宋家無法,老太太將四孫女接到膝下撫養,撥了個小院子給五太太守節,她不是要清淨守節嗎,於是都不許打擾她。這十來年,宋五太太再宣揚她那套說辭,連她親生的女兒都不聽不信,隻不過這人許是作繭自縛到不肯明白的地步,依舊死守著她的“婦德”,偶然間跳出來指手畫腳。

比如此次,原不過是有跟隨宋辰麾下的宗族兒郎們回家打趣兩句,傳進這位五太太的耳朵裡,立刻就無事生非,跑到鬆鶴堂討示下了。

宋老太太倒不似老太爺那樣厭惡,搖頭不在意道:“理她做什麼,跟本說不通,何必白費口舌。她自己把自己框死了,連出門做客都不肯,也不過跑到我這裡和老二媳婦那個當家嫂子那裡胡謅幾句,誰搭理她呢,能有什麼妨礙,隨她去罷。好不好看在咱們芝姐兒麵上,當個囉唕的雕像供起來便是。”

老人家說著,心思已轉到宋辰那裡去了:“不知辰哥兒媳婦是什麼脾性的?怎麼這樣久還不來,彆是嫌棄咱們這裡苦寒偏僻罷?”聽說亦讀書識字,佛祖保佑可千萬彆是五媳婦那種‘反叫書給讀死了的’,哪怕像一點兒,她老人家都接受不了。

相伴大半輩子,宋老太爺還看不出老妻那點心思,當即搖頭晃腦:“那個什麼詞怎麼說來著——對,杞人憂天!辰哥兒自己經過他娘的那些舊事,如何會願意娶個禍頭子?再說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大舅兄,那杜小子,可是個好孩子!有這樣的兄長,咱們三孫子媳婦孬不了!你快把瞎操的老心放你肚子裡去罷……”

“你這老家雀兒,懂個屁!”老太太白一眼,沒聽跟著辰哥兒的人說嗎,這孫子媳婦是什麼一品誥命夫人的義女,疼的眼珠子似的,還是縣君娘娘教導過的,又生的極標致,又知書達理,又持家有道……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完人,便是有,也落不到他們老宋家這小廟裡!

宋老太太也有些見識,知道彆處越是那高門大戶裡的閨秀便越講究女德,況且天子腳下規矩本來就更多,像老五媳婦的人在那裡才正常呢。如此想想,這滿是讚譽的三孫子媳婦多半是個板正人,可讓老太太怎能不犯思量呢。

“阿嚏!”鶴野城百裡開外的官道上行著浩浩蕩蕩幾十輛馬車,靠前的一輛車裡,雲安忍不住打了大噴嚏,納罕的揉一揉鼻子:誰在念叨她?

“著涼了?”迎春有些緊張,一麵把手爐塞進雲安懷裡,一麵從座下拿輕裘鶴氅:“快穿上氅衣。”還沒進十月,來路上已經過了幾場大雪。

也已嫁做人婦的梅月湊近車窗,對外麵喊道:“後麵車裡的熱水,給我們一壺。”

梅月的丈夫,宋辰麾下的一位小旗忙忙的調轉馬頭,從後麵拎來一個銅壺,從車窗裡遞進來:“馬車走穩點兒,媳婦小心燙。”

梅月睨他一眼,又趕忙把皮簾子放下係緊,將寒風擋在外麵,回身給雲安兩人的杯裡續入熱水:“是不是太淡了,不如再續些果醬?”

雲安笑道:“彆費心,我沒著涼,好著呢。”

邊說著邊擎一擎手中厚厚的賬簿,對迎春又道:“這潘又安倒是有幾分才乾,這次買下合心的莊子多得他出力了。”

迎春搖搖頭:“看在司棋麵上才用他罷。這人到底有膽小怕事的毛病,需得再看看,不然我可舍不得將我的司棋給他。”

雲安但笑不語,這潘又安確實膽小,先前竟因家裡撞見他偷偷給司棋送東西而畏罪逃了,舍下的司棋和諸人連叫住說明白都不能,幾乎把個剛強烈性的司棋氣死哭死。隻不過再多不是,但雲安仍記得這個人有一點真心是原書裡那些個情聖情癡都比不了的,是他肯為司棋徇情。正因這一則,才又給了他這次的機會,倒不料這潘又安在買賣生意上,果真有些才乾——將她們這一路行一路收貨倒賣賺來的一筆熱錢真給換成了可心的小莊子。

新添置的溫泉莊子雖隻有二百畝,但就在遼東郡府郡城邊上,正合家裡的嚼頭用,況且山根處還有幾處泉眼,日後仿照京西龍尾莊子也建一處小小彆院,豈不美哉。

她兀自又想的入神了,迎春和梅月兩個相視一笑,梅月將杯碗從她手裡取出來,歎氣道:“好姑娘,好奶奶,先彆想那銀錢經濟莊子田地了,眼看就要進城了——不是明兒就是後日,可就得去姑爺家中拜見了,不如慮一慮這則罷!”

雲安聞言,拍拍梅月的手臂:“人都還未見呢,我憂慮也無益,何必自尋煩惱,左右有你姑爺。”男人什麼時候使,這中時候本就該他出馬做調和粘合的那劑良藥,不是因為宋辰,宋家又與她何乾呢?

迎春也有些擔心,幸好宋家祖宅並不在府城,妹婿又少小離家,已算是分家單過了,這樣一來不過一年裡見幾次麵,平日勤打發人請安送東西也就足夠孝順了。

梅月握住雲安的手,翻開掌心,點著還殘留的幾道劃痕道:“彆的不提,可千萬不能再做這樣的事了,聽說姑爺的祖父母都有了年紀,萬一嚇著了老人家,才是真糟了!”姑娘自成親後,被姑爺寵的越發縱性了,連往日那種表麵文章都不願做了:兩日前官道上被山石粗木堵了一截,阻了好幾隊車馬的路,她一個沒看住,叫姑娘披著個爛羊皮襖子溜下去幫忙,虧得天上飄著雪花姑娘又捂得嚴嚴實實,這才沒驚動旁人,隻是現在自家車隊裡還有人說起那天有個矮墩墩的小子力氣大得很的事呢。

雲安趕忙握拳抽回手來,那日風雪漸大,後頭人又趕上來,掉轉繞路都不成了,不由她不心急。何況自打成親之後,她的力氣仿佛開光得了加持一般,比從前更大了,隻怕連哥哥都比不上了,這樣的天賦當用時不用,多可惜——雲安曾想給親近的人表演一下“倒拔垂楊柳”的大場麵,無奈大家幾乎駭嚇的搶命一樣攔下,隻有黛玉捧場……

“唉,謝家大哥動作忒慢。”雲安歎一聲。

引得迎春也歎一聲,在太上皇崩逝前,謝林兩家終於定準了親事,可謝將軍早也謀了外放離京,真真是好事多磨,怕還得一二年功夫才成。需知謝將軍雖不在襄平郡後衛,可也在北疆任職,這應是三個男人早商議過的。定城侯一脈本就是鐵鳳城祖籍,謝鯨還是三人中最先調任的,隸屬山東承宣布政使司下的遼東都司。後麵宋辰是順水推舟,杜仲則是著意如此。若是謝鯨動作快些,說不得她們姊妹三人就能一起北上了,玉兒與她們兩個可能不在同一郡府,但到底不是現在這樣相隔千裡。

姑嫂兩個商量著再寫一封長信交托興隆鏢局遞送進京:“再下幾場大雪,道路就更難行了,恐怕年前難送到妹妹手裡。”

對給林姑娘通信比給姑爺們還要頻繁的事情,梅月繡桔等人早習慣了的,如今連護送這趟行程二個多月的鏢行的人也不奇怪了,反正這信件往複越多,他們鏢行賺的越多麼。

正說些雜事兒,前麵忽然傳來一聲吆喝:“進城嘞!”

梅月的丈夫也靠近馬車,低聲回稟道:“正等城門檢看。已遣了人速去家中報信了。”

將車簾挑起一些,雲安果然看到鐵灰色巍峨城牆,天將晚,又灰沉沉的,簾外北風嗚咽,竟卷進來了幾片雪花——“又下雪了。”車中女眷不約而同地深吸一口氣,突然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這座未來數年安家之地。

方進城中,遠遠的就有兩個身影騎馬冒雪前來。

“回家了。”師兄弟兩個衛在這輛馬車兩側。

其餘車馬及人等早由機靈的帶著繞彆的路分散往宅院的各門。

雲安從車窗裡朝正彎腰低聲問她累不累等話的宋辰笑,不知為何,心中突然飄過一句話:“風雪夜歸人。”

隻還未等雲安品度一番這難得文縐縐的心境,馬車角落裡一堆軟墊中傳來嬌滴滴的一聲“咪嗚——”

睡了大半日的獅子貓雪團兒醒了,伸腿弓腰咧嘴打著哈欠伸一個懶腰之後,大名雪獅子的貓咪就跳進雲安懷裡,抬起金碧異瞳,凶巴巴的朝窗外坐在馬上的宋辰嗬氣。

宋辰:“……”

這隻被他視做定情信貓的小東西不記得他了?

另一側,從後麵馬車上躥下來的虎子正蹦著高對杜仲撒歡,杜仲笑道:“虎子,聽話。”

對比人家的狗,宋辰連連看了好幾眼雪獅子,無奈貓不屑人心。

直到進了宅子,宋辰扶雲安下車的時候,已長成威武大貓的雪獅子仍賴在安安懷裡,此時馬車已進二門,宋辰睨一眼懶洋洋的白貓,索性張開披風連人帶貓一起抱進懷裡。不等大貓反抗,幾大步抱進遊廊下,不叫雪水沾浸安安腳上的繡鞋——

“喵!”雪獅子極凶。

“咳!”先一步扶妻子下車的杜仲沒料到師弟這動作。

看一眼貓再瞥一眼師兄,宋辰心內原想直接抱著安安進廳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