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城,春雨淅淅瀝瀝,和山中凋落的桃花攪作一處,鮮粉的顏色很快變成一灘爛泥。
薑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自己趴在青石板上的雙手,胳膊很酸,應該趴了很長時間,起初幾乎不能動了,他皺了下眉,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微妙的痛意,垂眼看去——他的胸口,最貼近心臟的地方,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碗口粗的疤痕,傷口似乎被什麼草藥覆蓋住,不再流血。
薑邑慢慢撐著地麵坐起來,抬頭,看到了濕漉漉的岩壁。
這是一個山洞,可又不像是一個山洞,陳設宛如富貴人家的內宅,有桌椅香爐,有銅鏡妝台,有金銀寶石,還有數不儘的神佛石像。
整個洞內寬而幽長,視線的儘頭,白霧氤氳,更往裡的深處是什麼,完全看不到。
薑邑不由得想到了一個地方——帝王的墓穴。
這個想法,很快就在轉過頭時否去了。
不是密封的空間。
那裡有一道通往外界的洞口,外麵一片陰沉,還有些鳥雀在鳴叫,應該晌午時分,天上正下著綿綿細雨,洞口的桃林不斷往遠處延伸,隨著雨幕消失在雲煙儘頭。
這個場景實在綺麗,某一瞬,薑邑甚至以為自己還沒在上一世死去,隻是臨時睡著,然後做了個夢。
係統的聲音讓他適時清醒:
“宿主,終於等到你壽歸正寢啦!上一世你可真能活,本統等得好辛苦!”
“……”
薑邑將那堆心緒抽離回來,打開係統界麵的命簿處認真查看。
【你父親年輕時招惹了鬼怪,致使兒子受到詛咒,你被家人命令在成家前隻能以女子身份示人避劫,可二十歲這年你愛上了一位遠方來的年輕道長,甚至為了救他恢複男兒身,因此觸發詛咒,變得麵目非人。可道長不僅認錯救命恩人,還將你以妖殺之……】
薑邑還沒說話,係統就將他蘇醒前的所有記憶一股腦灌了過來。
記憶的接收異常迅速,竟連痛感都在傳輸,薑邑一時間沒能承受住,尤其在看到自己被一身道袍的年輕男人長劍刺入心臟,可依然不肯罷休,手拈了訣,那鋒利的劍刃硬生生在他胸口攪動一圈,血濺起一灘,如紅色小泉。
他連人帶劍,直挺挺仰倒在地。
那人走前,還不忘抽出那把劍。
薑邑聽到他冷得沒有絲毫溫度的聲音:“妖邪就是妖邪,汙穢不堪的東西!還妄想頂替他人,可笑!”
那股痛出現在回憶裡,雖然沒有百分百地還原痛覺,可仍是很難忍受,薑邑身體帶著傷,沒忍住,對著青石板直接吐出一口血來。
係統忙道:“宿主,你沒事吧?”
薑邑忍耐著咬牙道:“為什麼以前記憶裡沒有共通感知?你報複我在上個時間待得久?”
係統頓時解釋:“冤枉!我隻是替命簿把記憶傳到您腦子裡去!您看記憶裡沒那道長的時候,也照樣沒感覺的對吧?這其實跟您身體的本能反應有關。”
薑邑:“什麼意思?”
係統:“這麼解釋吧,上一世您的記憶裡雖然有被彆人打過,但您蘇醒前,命簿所控製的您並不在乎那些,隻在乎江家,所以那些記憶自然沒有痛覺,可當第一次看到江煊等人,會因為蘇醒前對江家的在意而有所不適……可這一世不一樣,命簿的設定和那些記憶你都看過了,那道士是你第一個動情的人,也是在最在乎的人,結果那般殘忍對你……愛恨交織,自然就會反應大些啦。”
“彆忽悠我!”
“……沒有。”係統小聲心虛道。
薑邑揉了揉太陽穴,感覺好些了,把剩餘的記憶全部吸納進去。
這一世,他出身倒是不錯,至少是比他曆代好上數倍——是胥城富商薑本財的獨子。
這薑本財家裡世代以染坊為業,染坊到了他手裡,經過一番改良,更是風生水起,生意興隆。
薑本財事業順風順水,家裡卻略顯單薄,一個大女兒,已經嫁為人婦,還有一個他年近四十才得來的兒子薑邑,卻又因為他年輕時招惹鬼怪後的一個詛咒,致使兒子在成家前不能以男兒身示人。
薑邑扮了二十年的女子,可在這一年,認識了一位自遠方來除妖的道長。
道長名叫莫正初,清朗英俊,博學洽聞,法術亦是非凡,那段時間,城裡的人都愛談論他。
薑邑對他很感興趣,女裝不能隨意出府,就時常背著家裡仆役翻牆偷偷跟著那位道長,還親眼看到他不費吹灰之力殺了一隻跑到鎮上害人的狐妖,當時對方正在擦劍,冷眸抬起,回頭朝他看來。
薑邑躲開,誰知莫正初快步追上,堵著他問:“姑娘,可否問一句,為何要日日跟著我?”
薑邑在那一次動了心。
得知莫正初不遠千裡而來,是為了胥城遠郊山中的上古大妖,便求了父親母親幫忙打探各路消息,又花了不少銀兩買來一堆法寶差人送給莫正初……可還是害怕對方一個年輕道長對付不了那上古妖邪,幾日後,偷偷跟了去。
可去的到底遲了,趕到時,隻看到一具墜崖的殘破軀體。
莫正初受到重創,若不是體內還剩一口真氣,早該去見閻王了。
山裡道路錯綜複雜,處處都是迷霧,薑邑背著人到處找出口,可一直到天黑,還是在原地打著圈,徹底迷路。最後沒了辦法,把人背到樹下先休息。
深山的夜裡很冷,附近可能還會有野獸,薑邑生了一堆火,又聽到莫正初迷迷糊糊地說渴,連忙應了聲。
繁複的裙子跑起來很不方便,他走前把外麵的衣衫裙子脫下給他披著,隻穿了單薄的素衣出去找水,發髻跑動的時候亂作一團,他胡亂散著,自然也沒注意到臉上的妝粉全被汗水打濕。
路上遇到了野豬,好在他自小跟著家裡師傅學了些功夫,不僅避開,還使計將那野豬弄死,最後帶水拖著野豬回去。
若一時半會出不去,又沒食物,隻能靠那野豬活了。
他捧著水回到樹下,小心喂莫正初喝下去,之後去清理野豬肉,一宿沒睡地烤肉。
第二天,人依舊沒醒,薑邑獨自去找路,沒找著,餓得不行,吃著烤好的肉繼續照顧人。夜裡莫正初好了些,依舊不清醒,但能咀嚼,薑邑怕他吃不下來,將肉都搗成肉糜喂進去……一直伺候病人到深夜,天明後昏昏沉沉醒來,感覺自己一身泥濘很不舒服,去幫莫正初舀好水後,沒忍住,下水洗了洗。
他泡在水裡很久,快洗完的時候,察覺有腳步聲靠近,連忙扭頭,便看到了一臉驚駭的莫正初。他頓時遮住身前,隨即慶幸自己大半身體全泡在水裡。
莫正初卻早一眼掃到水裡的上半身,雖單薄,卻極結實,胸前完全平坦,往下是線條流暢的肌肉……而那張臉,沒了粉黛和發髻掩飾,輪廓明朗,是誰也不會懷疑的男相。
眉毛很黑,因為來之前的幾日也一直在家不出門,來時又急,忘了拔,和柳葉眉完全不相乾的野性飄逸,下麵是一雙醒目的桃花眼,臉是蒼白的,唇間更是沒了胭脂紅色,顯眼的喉結不再被領子遮住。
男子尷尬一笑,微卷的烏黑長發肆意搭在肩後……任誰看一眼,都道是哪家公子。
莫正初早已轉過身去,語氣如常道:“我在樹下等你。”
薑邑還當自己沒露餡,急急忙忙穿上素衣,還刻意摘了捧雜草團成一團,偽裝出有胸脯的樣子。
心裡為莫正初醒來興奮不已。
可是他沒想到,等來的,會是穿心一劍。
莫正初甚至都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原本蓋在身上的綠羅裙不知何時變成一團狐狸毛,他把狐狸毛一把火燒了,滿眼憎惡:“妖術如此低劣,竟還想著做人。”
閉眼之前,薑邑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是騰騰升高的火光,隔著熱氣,遠處好像跑來一個女子,他看到那女子穿著和他來時一樣的綠蘿裙,還長了和他一模一樣的臉,慌張地跑入莫正初懷裡:“那會兒不是說讓我在前麵等你嗎?不是說很快嗎?可你這麼久不回來,我差點兒以為你要被那狐妖害死了……我在山裡守了你兩天,經不住再嚇了!”
然後,大火嘭出火星,他猶如萬蟻噬心,眼皮闔上,就此陷入長眠。
薑邑:“……”
係統小心翼翼道:“宿主,你現在也看到了……那下麵兩個消息你還要聽嗎?
薑邑摸摸胸口,不摸還行,一摸更痛,他回溯記憶,想來就是蘇醒前的自己在命簿控製下摘雜草塞在胸前扮女子。不幸中的萬幸是,那些雜草剛好是幾種止血或有其他功效的藥材,方讓他有蘇醒的機會,於是道:“說吧。”
係統:“壞消息:你現在已經被殺了。好消息:還沒死絕,正苟延殘喘中……但怨念太大,吸引了邪祟,它已成了你的背後靈,你開始與邪祟命運相連、同生同死……這下總該赴死了吧?”說完最後一句,下意識打了個冷戰,又笑一笑,掩飾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