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陳家時,大多數村民都已經到了,李保田也在,他是村裡年紀較大的老人家,正和幾個同齡的年長者商量著下葬後的具體事宜。
陳家前院來來往往都是人。
薑邑跟著樓卿山走進靈堂,正中央的棺材看上去沒什麼異樣。
也不知是不是一夜沒休息的原因,陳大勇臉上有些青白,眼睛一直盯著香爐,很謹慎的模樣。
靠近的時候,薑邑微微皺眉,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在陳大勇身上飄蕩著。
可昨天陳大勇身上完全沒有這股味道。
像是沾染了什麼臟東西,自行清洗過。
樓卿山顯然也嗅到了,過去問:“昨晚是不是出事了?”
陳大勇心不在焉地點頭,意識過來猛地搖頭:“隻是沒休息好,好好的哪有什麼事出?彆嚇唬人。”說完,眼睛還是死死看著香爐上的那炷香。
按照村裡的規矩,這炷香燃儘了,就該抬棺下葬。
幾個年輕的抬棺人在不遠處閒聊,時不時往這邊看幾眼。
這麼多眼睛看著,他們目前自然不能開棺去看裡麵的情況。
樓卿山餘光掃了掃,忽然去裡麵端了幾杯茶過來。
陳大勇擺手,隻盯著香爐看。
薑邑拿了一杯,和男人對視一眼,喝了一口後故意脫手,那杯盞小巧,不易碎,掉到地上便滾落起來,薑邑忙追過去撿,樓卿山與他同一時間動作:“我來。”
杯盞在棺材附近停下,薑邑彎腰撿杯子時,近距離將棺材側麵掃視一圈。
木棺周圍的木板,比昨天往外凸得更厲害了。
屍體昨晚確實有動作。
薑邑和樓卿山一同回到陳大勇身旁。
陳大勇疲憊道:“小心著些,這些事都有講究……”
話落,下意識做了個背手的動作。
這動作很奇怪,做的時候脊背都往下彎了彎,像是老人家累了的模樣,察覺不妥,又站直了。
樓卿山說:“水太燙了,我帶邑兒去後麵取些燙傷藥。”
陳大勇擺手:“快去快回。”
走到後院,薑邑小聲說:“昨晚那兩個老頭都說陳大勇老實巴交,可我進畫裡遇到的陳大勇完全不是這樣。”
樓卿山:“你懷疑他被奪舍了?”
“還不能確定,”薑邑歎了口氣,“一般來說,馬腹可以吃掉一個人再化身成對方藏匿其中,沒必要奪舍。井下那個疑似武生的鬼魂還被鎮壓著,若是奪舍了彆人,也不會被壓在井下了。”
樓卿山沒出聲,避開後院來往的人,繞過廊道,牽著人拐進一間屋子。
“這是陳大勇平時住的地方。”樓卿山輕聲關上門,轉身看著他道,“我進來的時候,陳才義已經死了,陳大勇作為長子,說是為了方便,每日隻在臨近靈堂的小屋休息……他和彆人口中以前的陳大勇,確實有所不同。”
薑邑心中隱隱有了方向:“翻!”
陳大勇的房間很整潔,除了書,存儲的物件不多,翻起來還挺容易的。
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翻到最後,實在沒什麼好翻的了。
樓卿山開始翻閱裡麵的書籍。
薑邑湊過去看,都是些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書了,轉身要走,餘光一怔。
接著,他和樓卿山同時朝壓在最下麵的一本書伸手。
兩隻手碰到一起,樓卿山指尖往後,轉而將上麵那堆書畫搬開。
薑邑輕而易舉拿起那本書。
之所以會一起注意到,因為書衣較厚,是另外用紙張包起來的模樣,好似那種偷著看的閒書。
果然一打開,薑邑就咳嗽起來。
湊近的樓卿山連忙過來,看完後,耳垂多了一抹薄紅。
片刻的沉默後,薑邑說:“陳大勇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那是一本龍陽春宮圖,應該是翻閱過很多次,紙張都有些舊了,絕不像是一時好奇。
薑邑努力搜尋著入畫後關於陳大勇的點點滴滴,可怎麼都搜索不出來他對男人表露過半分興趣的畫麵。
甚至還被他撞見和自己姨娘……
“陳大勇是假的。”樓卿山出聲的瞬間,薑邑立馬抬起頭:“陳才義也是假的!”
樓卿山頷首:“昨晚陳才義的屍體應該起屍了,最後又被陳大勇強行關了回去,這應該就是他身上那股味道的源頭……他要是心裡沒鬼,其實夜裡陳才義起屍這種事並沒必要瞞著我們。”
薑邑恍然:“因為昨晚起屍是奔著玉簫去的!玉簫有什麼不能說的……是和玉簫有關的人!”
樓卿山佇立著,微暗的眼靜靜凝視他。
薑邑此時滿腦子都是陳大勇那些不似年輕人的舉動,一時間千百條線紛紛接上了,他脫口而出:“如果不是奪舍……那就是換魂!如果真是這樣,棺材裡的其實是陳大勇!而武生會吹奏玉簫……昨晚那老頭也說,武生借宿時,陳大勇也去看過他幾次……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但絕對有著某種密不可分的關係,這樣再來看,成為陳才義屍體的陳大勇昨晚起屍去找楊父拿簫,也就有一些關聯了!”
儘管想到這裡,樓卿山還是因薑邑這些話而內心戰栗,如同親眼看著至寶閃閃發光,眼底克製著戀慕:“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
……
回了靈堂,他們安靜站在陳大勇一旁。
陳大勇好像根本沒心思關注彆的事,過了會兒,看著香爐低聲說:“快了。”
之後走到那邊的抬棺人前說了幾句話,緊接著,一群人圍上來。
幾個年長者講了幾句嚴肅的話,最後高聲一喊,摔了盆,抬棺的年輕人猛地抬起棺材,大步往外走。
陳大勇和樓卿山作為陳才義的兒子,走在最前麵。
薑邑隻能和李保田在棺材附近跟著。
隔著不遠的距離,披著孝衣的樓卿山回望過來。
薑邑衝他眨眨眼,摸著藏著袖中的玉簫,在抬棺人半路歇息時,悄無聲息找了棵樹做掩藏,對著那支玉簫短促的吹了一聲。
簫聲之後,通往墳山的小道開始起風。
林中有鳥,雜聲也多,眾人並沒在意那聲短促的簫聲,個彆聽到的,也當是自己的聽錯了。
抬棺人吆喝著重新上路。
薑邑藏好玉簫,重新混入人群中。
“三、二……”
這次“一”還沒喊出來,棺材一晃,竟裡傳出“嘭”的一聲巨響,像是裡麵什麼東西在用力撞擊!
抬棺人本能地僵住,那聲音並未一下停止,還在斷斷續續。
周圍送葬的村民嚇得呆若木雞,回過神幾乎同時朝後逃去。
還是李保田等年長者大喊著控製局麵:“彆跑!彆跑!不好好讓他入土為安,以後咱們村子都彆想好過,都彆跑!”
“把他埋下去!埋下去我們才能安生……”李保田是第一個撲到棺材頂上壓著的,那幾個抬棺漢子早就嚇得撒了手,本來想跑,在李保田狠厲的目光下又不敢就此離開,好像也認同老人家的警告,忍著恐懼一並過去壓著棺材蓋……
陳大勇哭著衝過來,在幾個村民的提示下拿起香灰紙錢就朝棺材上撒:“爹啊,你快安息吧,你不為你自己,你也要為了兒孫啊,爹啊,安息吧——”
或許是瞧那動靜漸漸小下去,原本跑開的村民也漸漸壯起了膽子,一**過來幫忙,人一多,就膽大了,看棺材擠不上去,就在周圍跟著都陳大勇一起撒紙錢哭嚎著求屍體安息……
樓卿山走到棺材前頭,盯著木板看一會兒,忽然蹙眉:“快閃開!”
他話一落,棺材裡就爆發出更猛烈的撞擊,壓在上麵的人都被晃開了幾個,李保田嚇得冷汗涔涔,依舊不走:“才義啊才義,你快走吧,你已經死了,再不甘心也要走啊……我們還得活著!你做了孽,你要受著!”
薑邑聞言一愣,剛要衝過去質問李保田,那棺材忽然爆開,他慢了一步,李保田被那股力撞得飛到了樹上,直接暈過去。
“啊啊啊啊——”尖叫聲此起彼伏。
“詐屍了!快、快跑——”
“救命!救命啊——”
……
村民們踉蹌著四下散開,身體矯健的,早就不分方向地跑遠了,膽小的直接嚇得癱軟在地,匍匐著往遠處爬去。
薑邑跑到樓卿山身旁,清楚看到了裡麵坐起的屍體。
“……”
陳才義的瞳孔已經發白,渾身遍布屍斑,他伸出手,那雙手已經被完全毀了,彆說指甲,連帶指節都斷掉了。
半截屍體往外爬,儘管畫麵悚人至極,可張開的嘴巴連牙齒都不存在……這樣的僵屍,真衝到村民跟前,又能做什麼呢?殺人都殺不了,就像昨夜撓楊父,皮都撓不破。
可陳才義就是執拗地往外爬,往不久前傳出簫聲的方向爬。
陳大勇已經嚇得魂不守舍:“快,快困住他,快……實、實在不行,直接在這裡把他燒了吧……”
眼看陳大勇真的點燃了準備好的火把要扔進棺材,薑邑一腳將他踹開,他那一腳毫不收力,對方直接撞到了石頭上,屁股開花,發出豬一樣的痛叫。
沒搭理那邊的嚎叫和罵聲,薑邑直接掏出玉簫,走到棺材跟前。
原本還要往外爬的屍體停住,雙眼緩緩朝他手中看去。
下一瞬,張大嘴巴,呲著並沒有的牙齒,猛地飛撲過去。
薑邑靈敏閃開,再抬眼,陳才義的屍體已經被樓卿山壓製在了棺材裡,一時間動彈不得。
那屍體無法說話,隻是唔唔地吼叫,發白的眼瞳用力瞪著他——手中的玉簫。
薑邑眯眼,上前說:“這是你的?”
屍體依舊在吼叫,眼角已經濕了。
薑邑說:“你才是真正的陳大勇對不對?你的手和你的牙,是誰弄的?”
對方毫無關心他的話,依舊要去抓玉簫。
薑邑說:“你控製不住自己,但你不想殺人,所以……都是你自己在棺材弄的吧?你想把自己屍體毀掉,可是外麵有人拿走了你在意的玉簫。”
除了自己毀掉,薑邑實在想不到另一種可能。
但凡是“陳大勇”做的,看到起屍後也不至於那麼恐懼,更不會那麼急匆匆要等著把屍體下葬,急,就說明他對這具身體有畏懼之感。
“唔唔唔!”屍體還是吼,雙手竭力朝他手中的玉簫抓去。
周圍幾個嚇得癱軟的村民震駭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們剛剛聽到了什麼?
死去的陳才義怎麼就是陳大勇了?
那人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嗎?他是瘋了嗎?
可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原本還站在棺材前的青年轉過身,撿起一支掉落的樹枝,破開風,直朝不遠處的陳大勇襲去。
這一出猝不及防,陳大勇慌得後退,本以為躲開了樹枝攻擊,誰知下一刻那青年就以手作刀,飛快地朝他麵門劈來。
生死關頭,氣氛突變。
“本來不急著吃你,是你找死!”原本驚慌不已的人變了臉色,可驚慌還沒徹底消失,憤怒張狂之情就出來了,猶如裡麵住著兩個人,此時換另一個人出來,那人徒然張大嘴巴,身體竟瞬間變成老虎的壯碩模樣,頭上卻頂著人的臉,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後,麵目猙獰,竟要將薑邑一口吞入腹中……
天陰沉沉的。
血流了一地。
沒能跑掉的人群瑟瑟發抖,膽子小的,直接捂嘴哭了出來。
樓卿山快步走到那頭圓滾滾的卷毛老虎前,捂著他的嘴巴:“不吃了,臟,他是殘念化成,你現在吃到肚子裡,也是一團煞氣,不管飽。”
扇著翅膀的窮奇用鼻子呼了呼氣,一雙眼睛嫌惡地瞪了地上那攤馬腹的殘影,隨即抬起爪子,“嘭”地踏成灰燼。
轉眼,薑邑變回人的模樣。
這算是馬腹自己送上來的。
因為鬼畫的限製,薑邑沒有法力,自然和凡人一樣。
可這馬腹實在蠢笨,看有人來搗亂,竟直接現身……馬腹一出現,那煞氣自然隻多不少。
窮奇是凶獸,當然不需要法力,有煞氣就夠了。
馬腹能在鬼畫裡變化,窮奇怎會不能?
蠢就算了,怎麼還那麼虛?
打起來真不過癮。
薑邑正不滿,背後涼風襲來,以為是什麼彆的邪祟,他正要還擊,誰知眼前一黑,風聲過後,周圍空蕩安靜起來,猶如到了另一個境界,何家村的一切都不見了。
並未詫異多久,耳裡就傳來樓卿山微沉的聲音:“鬼畫是依據邪祟而生,馬腹一死,身為凶獸的窮奇,會成了鬼畫的新主人。這畫應該在告訴你這裡發生的一切,裡麵可能還會有騙你留下的障眼法。”
“知道了。”薑邑頷首,忽地想起自己此時動作對方未必能看到,要再開口,又聽樓卿山說:“彆怕,你隻管照著意願去走,我會來找你。”
“找你”二字一落,薑邑就徹底與外麵隔絕,絲毫聲音都聽不到了。
眼前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到。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叫好聲,薑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這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