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這小瘋子連腳都沒有!...)(2 / 2)

自從斷了腿之後,他身上屬於“人”的那點特質好像也被剝離了。

他緩慢地翻了個身,闔下眼睫,不自覺往她那兒挨了一挨,就好像挨上了個觸手可及的太陽,身上的陰冷,就像是太陽底下的冰雪,轉眼就被曬化了。

……

第二天,陸拂拂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床鋪已經沒了餘溫。

牧臨川起得很早,絲毫沒有賴床溫存的意思,據說是被孫循叫走的。韓媼的事兒沒能瞞太久,拂拂很快就從其他侍婢口中探聽到了原委。

說生氣吧有點兒生氣。但要說氣到和牧臨川去決裂吧也不至於。相處了這麼長時間,這小暴君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還不知道嗎?他殺的人還少嗎?當初她也不是戰戰兢兢在他手下苟命,現在再和他計較什麼三觀,未免忒虛偽。

她就是有點兒挫敗和失望。和韓媼相比,牧臨川可算是有患難之情的戰友了。她與韓媼無親無故,憑心而言,真做不到特彆激動特彆憤慨地找牧臨川一頓狂噴,戳著腦門罵他罔顧人命,三觀不正。

韓媼看不起她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又不是聖母,要不是顧忌在人家地盤上,還沒站穩腳跟,她自己早捋袖子和她正麵掰頭了。

拂拂眼裡清明,歎了口氣。

她隻是深感將這小暴君感化成一代明君,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還是找個機會快收拾收拾跑路吧。不過在此之前,她倒有點兒擔心起牧臨川的人身安危,他又不是之前那個皇帝了,真能應付得了孫循?

牧臨川踏入書齋中的時候,孫循正有模有樣地胡坐在案幾前,捧著卷書軸閱覽,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單看表麵功夫倒是頗為入神。連門口的通報聲都未曾聽見。

時人多正坐,胡坐不雅,不過孫循並非高門出身,又因身處胡人聚集的並州,行事頗有些粗俗無禮之處。

牧臨川神色未變,靜靜地站在門前等著孫循的“傳喚”。

的確是“傳喚”,堂堂天子等著臣子的“傳喚”

足足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孫循好像這才意識到了書齋裡憑空多出了一個人,抬起頭的刹那,不小地吃了一驚。

“陛下?!”

孫循忙不迭地起身去扶,神情頗為殷切,“陛下怎麼到這兒來了?怎地也不吩咐人通報一聲?”

牧臨川反而笑吟吟道:“見愛卿看書看得入了神,故不忍打攪。”

孫循捋須苦笑,“唉,陛下真是――”

“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

引牧臨川在對案坐下,孫循笑道:“陛下今日找臣所為何事?”

“孤殺了一人。”

“哦?”孫循波瀾不驚,“臣也聽說陛下殺了一人。”

“是阿靈身邊的乳母?”

倒了杯茶遞於牧臨川,孫循又笑道:“這乳母做了什麼,惹得陛下如此大動肝火。”

牧臨川笑道:“這老媼太老了,不識禮數,王後傳喚她,她竟高臥不起,於是,孤便殺了她。”

聞言,孫循臉上露出些許怒意,斷然冷喝道,“這老奴竟然如此張狂!實在該死!”

旋踵,又歎了口氣,變了臉色,苦笑道:“不過是這韓媼是阿靈的乳母,阿靈那兒想必有些難辦啊。”

少年臉色也露出羞慚之色來:“孤也知曉孤莽撞了,方才便已照會過女郎。”

“哦?”孫循終於來了些興致,眼含笑意地問,“阿靈竟已知曉了?”

牧臨川依然不卑不亢,坐而笑曰:“女郎大度,未曾責難於孤,已吩咐將韓媼葬了。”

韓媼之死,孫循一早便聽得底下回報,區區一個老嫗死了,他也未曾記掛在心上,令他不滿的是,牧臨川這小瘋子說殺他孫家人就殺他孫家人。這小瘋子難不成看不出來夫人有意撮合他與阿靈嗎?殺韓媼是示威?亦或是輕鄙他孫家之意?

孫循心中不快,方才便有意晾他一晾。

不過是個傀儡廢帝,任由他擺布的玩意兒,好在牧臨川倒也識趣,竟然真這麼老老實實站了一炷香。孫循怒意已消去大半,心頭湧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來。

連天子都隻能等他傳召……

於是看著牧臨川便多了幾分親切。

少年笑意盈盈,眉眼繾綣,風流可親。

存著幾分大方施舍的意思,孫循沉吟了半晌,終於引入了正題,“提起阿靈,臣倒有一事,不知該不該於陛下言明。”

牧臨川給足了他麵子,行了一禮,“大將軍但講無妨。”

“陛下你看阿靈如何?”

“辛女郎?”少年臉上露出回憶沉思之色,眼裡露出激賞之意,“女郎神仙容貌,為人大度,處事得體――”

像模像樣地頓了一頓,意有所指地笑道:“舞藝尤為精湛。”

提起宴上獻舞一事,孫循不由哈哈大笑。

“哈哈哈陛下謬讚了。”

“實不相瞞,阿靈的父親乃為救臣而死,臣便將阿靈接到家中來撫養,視之若親女。如今阿靈年歲漸長,也到了許人家的時候。”

孫循俯下身,和藹可親地道:“既然陛下喜歡,臣鬥膽想替陛下做個媒,納阿靈為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照孫循所想,此事已成了□□成了。牧臨川這小瘋子既然也有意,隻需他一個點頭,擇日他就能安排兩人成親,他刺史府要什麼有什麼,阿靈出嫁,他必許以豐厚的嫁妝。這簡直是穩賺不賠的買賣,牧臨川沒有道理會拒絕。

可麵前的少年依然是這麼得體地笑著,紅瞳波光流轉,似含繾綣柔情。嫣紅的唇瓣一牽,低聲道:“大將軍好意,孤心領了,但孤不納妾。”

“不納妾?”

孫循一愣,麵色立時有些不好看了。

今早的怒意再度聚攏,對上了牧臨川的視線。

少年雙腿皆斷,而孫循他身量甚偉,牧臨川甚至需要抬眼望他,眼中卻並無忐忑的懼意,依然色如春曉,笑如春山。

隻是這笑眼下看起來卻非有之前那般可親,倒更像是挑釁了。

他好心願與他這個廢帝結為親家,又大度不計較他殺了阿靈乳母一事,這小瘋子竟如此不識抬舉,難不成還真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個能在上京呼風喚雨的天子?

孫循麵色顯而易見地沉了下來,嗓音聽不出喜怒:“若我執意要將阿靈嫁給陛下呢。”

牧臨川唇角依然噙著抹笑意,少年眼睫微揚,意味不明地錯開視線,看向了窗外。

枝椏橫天,隻掛著零星的枯葉。

言語柔和,但言辭間的鋒銳卻難以忽視:“那孤也隻能與大將軍分道揚鑣了。”

牧臨川的強硬是孫循沒有想到的。

孫循幾乎立時就變了臉色,嗓音也顯而易見地冷了下來。

“陛下這是何意?某好心將阿靈許配給陛下,陛下不願意便算了,何必以此相要挾?”

“是某這幾日虧待了陛下還是怎地?”

孫循冷笑起來,“陛下要與某分道揚鑣,可我刺史府可是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陛下你這不是把某當猴兒耍嗎?”

“那若是某今日在此地殺了陛下呢?”

少年將視線轉了回來,目光淡淡地在他身上掠過,不驚不懼,反而坦然地伸出手,“孤如今無兵無卒,大將軍若想殺孤,孤束手就縛。”

這下孫循反倒是愣了。

這小瘋子難不成是不想複國了??

言罷冷笑三聲,“陛下好膽識,難道陛下不想複國了?”

“非有好膽識,”牧臨川撫著自己一雙斷腿笑道,“隻是不怕死。”

“叛軍入城,孤被人砍了一雙腿,自城樓丟下。再大的陣仗都見過了,死又何懼?”

似是看出了孫循的不悅,牧臨川又淡淡道,“我如今不過是眾所周知的一皆廢帝,還斷了腿,幸蒙大將軍不棄,才博得一絲苟延殘喘之機,有一片瓦遮身。”

“複國不複國,於我而言,已無多大意義。”

“我如今以殘廢之身苟活於世,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牧臨川這一席話給足了他麵子,孫循微感訝異,目光落在牧臨川這一雙斷腿上,也不由歎息了一聲,怒意稍稍散去。

再看向牧臨川的時候,倒也有點兒敬佩他這從容不迫寵辱不驚的態勢了,心裡反倒升起了點兒同情之意,愛才之心。

許是察覺了劍拔弩張的氣氛稍有緩解,牧臨川又苦笑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孤也不瞞將軍了。拂拂從上京一路追隨孤至此,承蒙她不棄,孤早已立下誓言,為了她這份心意,永不納妾。”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如今又怎可作這背信棄義的薄情郎。”

孫循一陣不言,目光自他臉上掠過,牧臨川也坦坦蕩蕩任由他打量。

半晌,孫循才發出一聲“哈哈”的短促大笑。

“原是如此,陛下倒也是個重情之人。既然這樣,某也不好再做那幫打鴛鴦的惡人了。”

孫循他倒不愧為一方梟雄,拿得起放得下,說變臉就變臉,立即走出案幾前,站起身行了一大禮,露出了點兒痛心疾首的自慚之意,“唉,方才是臣失禮了,望陛下見諒。”

牧臨川哪裡會與他計較,少年忙露出一副虛偽的“受驚”之色,起身去扶,緊緊握住了孫循的手,長歎道:“將軍客氣了。”

又是一番君臣相親的畫麵,一場無形的風暴就這樣消弭於無形。

待牧臨川離去之後,孫循這才坐回到了桌前,冷笑了一聲。

未多時,孫英從內室走了出來。

青年凝視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整理裙裳,意味不明地歎息了一聲,“倒也不失為一介雄主。”

孫循冷哼一聲,明顯不以為然。

孫英問道:“阿耶就這樣放過他了?”

“不然呢?難不成我還真在這兒宰了他?”

望著牧臨川離去的背影,孫循心裡有幾分不痛快。

他自然是不相信牧臨川這什麼“不想複國”、“將生死置之度外”、“與發妻立誓”的鬼話的。

孫循冷笑:“哼,一朝天子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倒是安之若素,拿得起能放得下,不惜與我賠笑。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小瘋子連腳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