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2)

餘溫未了 楚寒衣青 10670 字 3個月前

還是那個車站,還是那個天氣, 還是和昨日仿佛相似的急匆匆的行人。

可是今天和昨天不一樣, 今天和生命裡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

俞適野恍惚地站在車站的出口前, 長長的昏暗的通道是蛇的內腔, 開啟的出口則是其裂張的巨口。

天氣還熱, 可俞適野感覺有點冷, 在其餘人還穿著短袖的時節裡, 他買了風衣,用風衣裹住自己。單薄的衣服似乎並沒有起到擋風的作用,依舊冷,冷氣穿透衣物, 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身體, 再化作冷汗,黏在皮膚上, 如同結在冰上的霜, 刺得人微微顫抖。

他哆嗦著,獨自一人, 等了許久許久,目光一眨不眨的看著出站口, 終於在第一時間裡看見了溫彆玉。

溫彆玉回來了!

一瞬間, 巨大的驚喜擊中俞適野,他的腳隻向前衝了兩步就停下來, 他看見了溫彆玉的父母,於是無形的恐懼像雜草一樣自地底鑽出, 纏上他的腳踝,將他死死拖在原地。

極短暫的踟躕中,兩人的視線對上了。自車站中出來的溫彆玉看見了俞適野。他的腳步,似乎向俞適野的方向挪了下。

這個挪動被溫彆玉的父母攔住了,他們將兒子狠狠一拽,拽在身旁。

他們接了溫彆玉,往回走,漠然地同俞適野擦肩而過。

沒有人再看向俞適野,溫彆玉的父母沒有,溫彆玉也沒有。

……那是他和溫彆玉分道揚鑣的最開始。

此後是葬禮。

葬禮結束的那個晚上,俞適野呆在自己的家裡,他沒有開燈,有點害怕光線,光線讓他想到白天,讓他想到晃動的人群,濃烈的煙霧,煙霧將那些人,黑色的,白色的人群,淡化了,扭曲了,融合在一起,棺木就從這些融合的煙霧中穿刺出來,直撞向他。

但屋子裡還是有著光,恒定的一束光,是他手機的熒幕光。

一整個晚上,他的手機都亮著屏,屏幕都停留在溫彆玉的通訊界麵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發消息,更想要得到消息,什麼消息都可以,哪怕是來自溫彆玉的辱罵與詛咒。

然而什麼也沒有。

世界在一無所有裡沉寂,屏幕是蒼白的,它化成一張紙,飄蕩著覆蓋在他臉上,蓋住他的眼,蓋住他口鼻,掠奪走他自由呼吸的權利,讓他陷入長久的窒息之中。

後來他們在返程的路上碰見了,他們意外買到了同一班次的車票,並在站台上看見彼此。

沒有了溫彆玉的父母,沒有了吊唁的親戚,也沒有了平靜的被簇擁在鮮花懷抱中的爺爺,這裡隻有他們,和許許多多陌生人。

現實的阻攔沒有了,換成虛無的阻攔。

看不見的東西橫亙在他們麵前,使他們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久到火車都在氣鳴聲中徐徐到達,久到站台上的人都上了車,隻餘他們兩個,孤零零地站立著,久到列車員都從車廂中探出頭來,呼喊著催促他們。

溫彆玉上了車。

俞適野也上了車。

他們坐在緊鄰著的前後車廂中,俞適野明知對方就在前邊,可他的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座位上,一步也挪不動,他就這樣僵硬著,到達上海。

下車的時候,俞適野沒有在人流中看見溫彆玉,也許是因為他回避著溫彆玉,溫彆玉也回避著他,所以才分明置身相同的位置,卻看不見對麵的人。

可擁攘的人潮會分開,逃避的空間會消失,當俞適野回到租住的小區的時候,他在小區的門口見到了溫彆玉。他們再度麵對著麵,無法麵對,還得麵對。

沉默變成了壓抑,壓抑之中,俞適野和溫彆玉一同在房子裡吃完了晚飯。

那頓晚飯,俞適野一點味道也沒有嘗出來。

也許溫彆玉也沒有。

沉默伴了他們一路,一開始隻縮在角落,如今已經堂而皇之的占據了整個房間,擠壓俞適野和溫彆玉。

晚飯之後,俞適野將碗筷收拾到水池中清洗,龍頭被他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水流聲將包裹著房間的沉默撕開一道口子,俞適野在這個口子裡大力地喘息著。

水聲同樣掩蓋了些其他的響動。

當俞適野洗完碗,一轉身的時候,他看見溫彆玉拿出一大堆衣服,放在床上。

白晃晃的燈光底下,是放在過道上的黑色行李箱,它就在溫彆玉的旁邊,隻要溫彆玉一伸手,就能將它抓入手掌,可他隻是站著,呆呆地看著床上的衣服。

俞適野打了個寒顫,屋裡的畫麵壓在他心頭,壓得他陡然慌亂,慌亂中,他滑了手,碗碟掉在流理台上,聲音有點大,驚動了屋子裡的溫彆玉。

當對方看過來的時候,俞適野覺得溫彆玉要開口,他惶恐於對方即將說出的話,於是搶先說話,說出一個蹩腳的謊言。

“最近學校的功課和社團的活動都很多,我——我可能要在學校住一段時間,把事情忙完了再回來。”

有如永恒一樣漫長的等待。

等待之中,惶恐屢次折疊,成倍遞增,重重地壓下來,壓得他的心一路往下跌,在它跌進深淵那一刻,溫彆玉低聲說了一句話。

那話如同特赦,將死刑變成死緩。

“……好。”

俞適野離開了。

他離開了屋子,到了小區內,沒有離開,反而來到樓宇有窗的那一側,仰著頭,看孤獨的月下的那盞燈。

燈裡有熟悉的人。

他看了很久,一直到那盞燈也熄滅在暗夜裡,才意識到自己應該離開。

離開了,往哪兒去?

那個晚上以後,俞適野在學校的宿舍住下來。

他開始噩夢,整夜整夜的噩夢,然後在最深的夜裡驚醒過來,大汗淋漓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從黑變灰,從灰變藍。

他開始頭疼,精力渙散,持續性地感到焦慮和手腳發麻。

他依然上課,住的地方可以變,上課的教室變不了。兩人始終在相同的教室,坐臨近的位置,上一樣的課程。

這大概是煎熬的生活裡的一點解放,可解放總伴隨著更深的煎熬。

他和溫彆玉的距離很近,越近的距離他越不敢放鬆。俞適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著不碰溫彆玉,不同溫彆玉說話,甚至不看溫彆玉——隻在對方沒有發現的時候,偷偷瞧著人。

這是他最放鬆的時候。

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兩人空隙,他覺得溫彆玉也許是需要一點安靜的環境,一點獨處的空間,也許安靜了獨處後的再下一秒,對方就會轉過頭來,對方就會同他說話。

說什麼都行。

下一秒又下一秒,數不清的下一秒,溫彆玉還是沒有說話。

過往的溫情全變成了無言的疲倦,所有的生命與活力,都在被逐步的謀殺。他試圖拯救,可無能為力。

後來他找到了一個辦法,當半夜睡不著的時候,他就翻牆出學校,來到小區,站在樓底下,望著溫彆玉的窗戶。

萬籟寂靜的夜裡,那扇窗戶還亮著。

他總是在底下沒站多久,就能看見有影子出現在窗邊。

他從底下看著溫彆玉,溫彆玉從上邊看著他。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周一。

這天中午,他們在食堂裡坐到了同一張桌子上,儘管四個人的位置裡,他們斜向而坐,但這依然是回來以後的第一次,俞適野拿著筷子的手有點僵硬,他連續好幾天沒怎麼睡著,每天走在路上,都覺得下一刻就要栽倒睡著。

但現在,這些都緩解了,俞適野像被打了一針興奮劑,他的精神能夠集中了,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濺出無數雀躍與歡欣。

可惜高昂的情緒並沒能持續太久,因為坐在另一邊的溫彆玉無聲無息,久久不動。

於是,雀躍變成了遲疑,歡欣變成了擔心,俞適野握了半天的手,終於張開口。

他的聲音被溫彆玉的聲音覆蓋了。

溫彆玉抬起眼,望向前方,他的目光虛無自俞適野身旁穿過,如同當初他在車站前,和父母一同路過俞適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