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很勇敢的人……”俞適野慢慢說著,又抬起眼,望向溫彆玉,“是我出國這幾年來,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人。你來找我的那一天,我接到電話……”
俞適野闔上眼,眼瞼微顫。
“他選擇安樂死。選擇由我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他叫安德烈。”
***
認識安德烈,是在俞適野來到美國的一段時間後。
那時的俞適野,在經過一段時間疲於奔命的打工和學習後,已經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儘管難受,儘管恐懼,他還是選擇進入療養院,為自己爭取一份護理的工作。
拿到護理證,進入療養院的第一天,他按照要求,替需要的老人翻身、清潔,忙忙碌碌一整個上午。有時候忙點也好,身體的疲憊能代替心裡的感覺,可能人的感官神經就這麼多,察覺到了一樣,就要忽略另一樣。
這比俞適野想象得好了很多,他微微鬆了一口氣,於午間休息的時間,拿了自己的一份餐點,坐在院子裡有陽光的位置,一邊吃飯,一邊發呆。
就是這時候,耳旁傳來聲音。
“你就是新來的護理?”
他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老頭坐在輪椅上,拿一根草莖,逗著籠子裡的鳥兒,陽光灑在他身上,將他金色的頭發照耀成雪色。
除了在特定的日子裡,療養院裡的老人都會選擇穿著輕便的衣服,行動不便、需要人幫忙的老人尤其如此。但麵前的這一位似乎不太一樣。
他穿著熨燙妥當的襯衫與西褲,外麵罩著一件挺括的馬甲,馬甲的口袋裡,還疊放了條絲綢白手帕,正經得隨時隨地可以去參加場宴會,站起來,從日落跳到日出。
那老頭斜著身子,挑剔望著他,末了,嘴角嫌棄撇下:
“男孩,你成年了嗎?”
***
第二天的時候,俞適野知道了老頭的名字,安德烈。
安德烈在這家療養院裡可是個名人,上自療養院的主管,下至這裡的臨時工,都知道這個人,而關於這個人的評價,似乎是由性彆來區分的。
療養院裡的女人們都喜歡這個老頭,年邁的老太太經常借由送東西的契機來找他完了,年輕的小護士也熱衷於同他說話,她們都喜歡這個風趣又幽默的老頭,還經常將一個本來不太應該形容這個年紀的男人的詞彙,“瀟灑”,用在他身上。
至於男人們,安德烈是療養院裡男人的公敵,俞適野最初以為這是因為女人對安德烈太好,對於這點,他倒是有些體會。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了,男人們拒絕安德烈,不全是因為安德烈太有女人緣,更因為這個對女人風趣又幽默的老頭,在對上男人的時候,總會變得刻薄又惡毒。
“女人,是這個世界上的天使,她們穿著色彩斑斕的衣服,用清甜的嗓子繞著你嘰嘰喳喳,就像清晨沐浴在陽光中的百靈鳥。”
那是療養院的客廳,安德烈拿著自己老舊的水壺,他總帶著這一水壺,壺子外殼像有個什麼標誌,但經年累月,已經磨損看不清了。他坐在女人環成的圈中,翩翩說著俏皮話,引來女人們一連串的嬌笑,有人問:
“那男人呢?”
“至於男人,嗬,男人。”
安德烈大聲冷笑,冷笑聲中,周圍看報的讀書的男人們,臉色齊刷刷黑了半邊。
道聽途說的了解很快截止,因為在分配給他護理的不多的老人之中,安德烈正是其中一位。
這一天,俞適野輪到了照顧安德烈的任務。一大早,他就來到安德烈的房前敲門,他敲了兩聲,沒人回應,於是又敲兩聲,裡頭傳來安德烈不耐煩的聲音:
“聽得見,我沒聾,進來。”
“……”俞適野。
他推門進去,因為覺得老頭正發起床脾氣,於是保持沉默,打開衣櫃,準備替人穿衣。
老頭碧綠色的眼睛盯住他:“薑黃色格子的襯衫,黑色的西裝褲,襪子也要薑黃色的,彆忘了我放在櫃子底下的手帕和領帶。”
俞適野逐一滿足老頭,老頭的手帕和領帶有些多,他就將盒子拿出來,放到老頭麵前,讓老頭自由挑選。
這個動作使老頭額外地看了他一眼:“把它們鋪出來。”
俞適野照做了,把領帶和手帕鋪了一床鋪。
安德烈望來望去,審視對比,最後,提起手指,矜持點點其中幾件。
俞適野將這幾件東西拿出來,把其餘收好,最後在替人穿衣。
穿套的過程中,老頭頗為挑剔,不是嫌俞適野手腳慢了,就是嫌俞適野動作粗暴,俞適野沉默著,但仔細改正,等折騰出比給彆的人穿衣兩倍的時間,總算把人的收拾妥當,他注意到老頭西裝褲的褲腳上有些線頭,於是,蹲下身,幫人把那些線頭給剪了。
做完這一切,他正要離開,老頭突然出聲了:
“我注意到你從進入這家療養院開始就愁眉苦臉。”
已經走到門口的俞適野再度回頭,聽見老頭辛辣的嘲笑:
“麵對下肢癱瘓的老人,你遇到了什麼天大的事情,可以開始愁眉苦臉了?”
“……”俞適野。
這個老頭,真的有點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