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呂雉毫不意外陳平會說這樣的話,甚至還有種本該如此的錯覺。
早在陳平來投劉邦時,便有很多人與她與劉邦說過,說陳平虛有其表,卻內修不行,在老家與嫂子通奸鬨得沸沸揚揚,實在過不下去了,這才逼不得已從家鄉逃出來。
——一個連人倫道德都可以背棄的人,又有什麼不可背棄的?
所以後來劉邦要他殺樊噲,他因畏懼她的報複而隻是將樊噲囚禁送到長安。
所以後來他會因為她已臨朝稱製,便儘心輔佐於她,吹捧她的功績。
所以後來他看到少帝一脈不成大器,而呂氏一族蠢笨無能,再次將目光投向其他諸侯。
又所以當文帝執政,他進退有度不留把柄,相比於周勃被文帝折騰得夠嗆,他卻能體麵退場。
多麼識時務為俊傑的一個人。
——多麼會站隊多麼會保全自己的一個人。
捫心自問,天幕說陳平周勃與劉襄裡應外合奪了她孫子的江山時,她反而有種塵埃落地的感覺,除卻她早已料到陳平周勃必反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她知道自己的子孫是什麼貨色。
一國之君乃天下主,自己坐不穩,便彆怪旁人來搶,把家族的未來寄予旁人的良心,本身就是一種愚不可及。
所以,她這一脈死於什麼?
死於主少國疑,死於自己愚蠢,死於諸侯異心,死於列侯背刺。
樁樁件件加在一起,才出了身為大宗卻皇權旁落子孫被屠,古往今來隻出過她這一宗。
恨陳平周勃嗎?
肯定是恨的。
她不是聖人,甚至連好人都不是。
她做不出以德報怨,麵對屠戮自己子孫的人還能給他加官進爵。
但她是皇後,現在的一國之母,未來的一國之君,她所思考的,所能看到的,便不僅僅是此人是自己的血仇那麼膚淺,她看到的,是陳平的俯首示好,是功臣列侯的又一次試探。
——若陳平這種人都能被她原諒,那麼他們還有什麼阻攔她的理由?
他們必會爭先恐後向她投誠。
她所推行的新政,她在劉邦百年之後的位尊九五,再也不會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
因為隻有在她執政期間,他們作為開國功臣才能體麵善終,如英布,如彭越,甚至如陳平。
飛鳥儘,良弓藏,但她不是劉邦,她不會兔死狗烹。
這對於看慣赫赫之功卻不得善終的功臣列侯來講,無疑是一個讓他們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誘惑。
而她,再百年之後的評價必會高於劉邦。
甚至哪怕日後她的繼承人再度被男人推翻,她所建立的女子執政世界不複存在,但她的功績——與世長存。
於是呂雉攏著衣袖,靜靜看著這個跪在自己麵前以牆頭草著稱的曲逆侯陳平,難得沒有對他擺出一張冷臉,而是饒有興致問他,“曲逆侯好大的膽子,這種話都敢說。”
“難道不怕陛下聽到之後會治你的重罪嗎?”
“此話有何不敢說?”
陳平微微一笑,微拱手,端的是忠肝義膽的磊落清明,“此話縱然到了陛下那裡,臣也敢說。”
“公主有膽有謀,謙和博學,既有陛下征戰四方的雄風,又有娘娘佐定天下的剛毅,似公主這般人物,閱儘古籍也尋不出幾個來。”
陳平有理有據,不卑不亢,“公主若為男子,則必是儲君之不一人選。”
“可公主文治武功如此,又何必以男女之彆而拘之?”
“臣鬥膽,向娘娘進言。”
陳平拜倒在地,聲音低沉,“公主若為儲君,是我陛下娘娘之福,是大漢江山之福,更是九州百姓之福。”
“懇請娘娘容臣明日啟奏陛下,廢太子,改立公主為儲君。”
陳平一字一頓道。
呂後笑了起來,“曲逆侯的忠心我看到了。”
“但你與公主素無往來,更無相知,此事不該由你提起。”
——想要從龍之功?
那也得看她給不給。
“若你不知公主而請奏立公主,於陛下之言,是趨炎附勢的不得已而為之。”
呂後聲音不急不緩,“陛下不僅不會準了你的奏請,還會覺得我私交朝臣,圖謀大位。”
陳平呼吸一頓,莫名緊張起來。
——娘娘拒絕他的投誠?
不應該啊。
招攬人心最有效的方法是招攬自己的死敵。
因為隻有這樣,你寬厚仁和的名聲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出去。
——看,她連死敵都能容得下,又有什麼是她容不下的?
所謂不拘一格降人才,降的就是他這種死敵人才。
在得知天幕預警的那一刻,他與周勃灌嬰的慌亂不同,他幾乎篤定呂後不會殺他。
原因太簡單,呂後縱是做給旁人看,也會讓他體體麵麵退場,而不是誅滅族以泄私憤。
那不是一個成熟統治者該做的事情,尤其是當這個統治者是呂後。
——她的野心遠在男人之上,其堅韌也在男人之上,她不會為了沒有發生的事情把自己置於眾矢之的。
她必會包容他。
甚至還會做出不計前嫌的模樣來,以此來告知天下列侯功臣,她呂雉有容忍雅量,與兔死狗烹的劉邦完全不同,你們隻有投於我的麾下才能免除一死。
他一直有這種預感。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機會。
周勃與灌嬰如熱鍋上螞蟻,甚至連辭官歸隱的事情都想好了,他卻不同,他正常上朝,正常理政,對於呂鬚散布的謠言毫不放在心上。
——因為他知道呂後總有一天會找他。
而這一天,很快便會到來。
當科舉新政推出,當女子可有繼承權,當公主開府治事又領兵出征時,他知道這個機會來了。
——這是呂後對他拋出的橄欖枝,他若能接下,不僅能保自己官運亨通,更能保子孫後世富貴榮華。
所以他來了。
南越大捷的消息傳來,他便遣人向皇後遞拜帖。
哪怕前幾次他的帖子直接被審食其扔在地上,他也毫不在意。
——呂後也要麵子的,不會輕易接受他的示好。
沒關係,多來幾次便好了。
他不著急。
果不其然,在他連續遞了數日的帖子之後,呂後果然召見他了,雖然呂後冷淡,宮人更是沒什麼好臉,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呂後會接受他的示好,他的官爵能保住,子孫後代的繁華永享更是理所當然。
直到他聽到呂後的婉拒。
不,不僅是婉拒,那幾乎是明晃晃的拒絕,明晃晃把她不接受他的投誠說給他聽。
陳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呂後想招攬人心,便繞不開他,想功臣列侯為她所用,更是需要以他作則。
——所以她怎會不接受他的示好?!
這絕不可能!
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陳平抬起頭,“娘娘?”
——絕對是他聽錯了!
呂後不可能不與他重修舊好!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呂後隻是挑眉看著他,似乎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甚至因為他的反應而讓讓一雙有些淩厲的眼眸有了一絲絲的揶揄,“怎麼,曲逆侯沒有聽懂我的話?”
“若是沒有聽懂,我便再與曲逆侯說一遍,畢竟曲逆侯上了年齡,耳朵不好使也在情理之中。”
陳平臉色微微一變。
——這是折辱!
“曲逆侯聽好了。”
呂雉難得有了笑臉,“我與陛下多年夫妻,情深義重,豈會為曲逆侯的言兩語便鬨得夫妻離心?”
“曲逆侯未免也太看重自己。”
陳平身體一僵,臉上再無血色。
呂後、呂後竟然拒絕他的投誠?!
不!
這絕不可能!
“娘娘,臣知娘娘與陛下情深義重,更不敢離間娘娘與陛下的夫妻感情。”
陳平慌了一瞬,連忙說道,“臣之所以請立公主為儲君,實在是為娘娘考慮,為天下萬民考慮啊!”
“天幕已然有預警,太子殿下非明君之選。”
陳平指了一下窗外天幕,又迅速拱手,一拜到地,“娘娘不應該顧惜母子之情,便逆天而行護住太子的儲君之位啊!”
“娘娘,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自己的子孫後代著想啊!”
“娘娘——”
“好一個赤膽忠心的曲逆侯!”
屏風後響起一個威嚴男聲,陳平瞳孔微縮,聲音瞬間戛然而止。
——那是大漢天子劉邦的聲音,更是他即將背棄的舊主。
他的確算無遺策,猜到了呂後迫於形勢不得不與他和樂融融,也猜到了呂後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請奏廢太子,更猜到了自己有朝一日會與陛下撕破臉,徹底站到呂後這一邊,但他唯一沒有猜到的是,呂後此人心機深不可測,要強如她,不會容忍任何人拿捏算計她。
縱然算計,那也是她算計旁人,而不是旁人算計他——
呂後召見他不是接了他的橄欖枝,更不是接受他的投效以此邀買人心,而是讓他與劉邦君臣離心,再無和緩餘地,讓他隻能跟著她一條路走到黑,讓他餘生再無左右橫跳的機會!
陳平身體一軟,整個人伏在地板上。
——既然再無選擇,那便不再選擇。
呂後雖狠辣,但遠不及劉邦。
一者選其一,他選呂後。
須臾間,陳平做了選擇,他抬頭,向屏風方向拜了一拜,聲音徐徐而沉穩,絲毫不見被迫做出選擇的慌亂,“陛下謬讚。”
“臣方才之言,皆為肺腑之言,皆為陛下皇後,九州百姓,絕無半點私心——”
“你小子全部都是私心!”
劉邦再也聽不下去,一腳踹翻屏風,踩著屏風從裡麵走出來,迎麵看到陳平脊背挺得筆直,凜然不懼,他不由得怒由心起,揪著陳平衣襟把人揪起來,唾沫星子直往人臉上噴,“你什麼時候有憂國憂民之誌了?!”
呂雉懶懶挑眉。
——這才對嘛。
她宮裡冷清慣了,早就該熱鬨熱鬨了。
於是她對審食其勾勾手,審食其會意,手一揮,殿內侍奉著的小宮人殷勤送上點心果盤一碟碟,審食其則更加貼心,怕她靠著不舒服,從內殿裡取了兩個引枕放在她身後,她便斜靠在引枕上,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瞧著殿內少有的熱鬨。
——這樣哪夠啊?
再來點,這種熱鬨她喜歡看!
陳平被噴了滿臉,眼睛有些睜不開。
但這不是最要緊的,他跟隨劉邦多年,知道劉邦這人不拘小節,有時候情緒上頭,離得近的人總會遭殃,這很正常,他見怪不怪。
他擔心的是另一點——
劉邦是馬背上打天下的草莽天子,彆看現在上了年齡,但身體還是非常強壯的,遠不是他這種謀臣可以抗衡的,他要是氣急了,這一拳頭下來,他這小身板可遭不住。
再者,哪怕遭住了,沒死沒傷的,可入宮時好好的,回去時臉上開了花,讓他身為列侯的臉麵往哪擱?
陳平慌了。
身為臣子讓他不敢反抗劉邦,但不代表他不敢掙紮,劉邦揪他衣襟,他便往衣襟裡麵縮,想著今日入宮朝見皇後,衣服穿得頗為隆重,哪怕自己被劉邦拽掉外麵的衣服,問題也不大。
——他裡麵還有好幾件呢,皇後不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起,他便立馬行動,一邊正義凜然反駁劉邦,一邊往努力縮成一團,“陛下何出此言?”
“臣自追隨陛下,便對陛下忠心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