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三郎要以韋娘以女郎為聖人?”
上官婉兒秀眉微蹙,“荒謬。”
可話剛出口,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如今的聖人是與先帝二聖臨朝,然後臨朝稱製,再之後,是籌備登基,女子為帝。
聖人能做,為何三郎做不得?
先帝對聖人一往情深,三郎對韋娘亦是如此,所以以韋娘為帝,以韋娘之女為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荒謬但又本該如此。
但太平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三兄要以裹兒為帝?
不是孝道之下的母親壓製兒子,也不是夫妻之間的權利分享,而是在不缺兒子的情況下,以女兒為繼承人?
三兄有這般想法,那麼阿娘呢?阿娘考慮過她嗎?
似乎沒有。
從來沒有。
她是阿耶與阿娘的掌上明珠,是大唐王朝金尊玉貴的太平公主,她什麼都不需要做,便有享用不儘的榮華富貴。
有喜歡的衣服,不需她開口,便有人雙手奉上。
有喜歡的吃食,她一個眼神,便會呈在她案幾。
有喜歡的少年郎,便穿男裝去討要,然後那人便會成為她的夫君,恩恩愛愛與她在一起。
她那麼幸福,那麼美滿,似乎什麼都不缺。
父母的寵愛,兄長們的庇護,以及表兄的一往情深。
她什麼都擁有。
世間所有美好儘數落於她掌心。
可她,真的擁有一切嗎?
阿耶與阿娘哪怕不喜幾位兄長,哪怕對幾位兄長有各種各樣的失望,但兄長們仍是阿耶阿娘無可爭議的繼承人。
阿耶阿娘喜歡她,無比喜歡她,可卻從未想過將她立為繼承人。
哪怕在阿娘殺了表兄之後,打破公主不過三百五十戶的慣例,將她的封戶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戶,可那些皇子皇孫們,哪怕再怎麼不受寵,也有自己的封地,封戶也會比她多很多。
她擁有的一切隻是身為女子所能得到的偏愛。
當她為男子,這些偏愛是薄待。
——偏愛如她,遠遠不及不受寵的皇子所能得到的多。
恍惚間,她突然明白,自己在得知阿娘的武周以失敗告終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是什麼了。
——阿娘以女子之身從男人手裡奪來了皇位,可到最後,還是交到了男人手裡。
阿娘的野心勃勃,阿娘的雄心壯誌,百年之後,評價不過奸妃妖後。
然而更悲涼的是她。
儘管阿娘以女子之身打破了這個時代對女人的禁錮,儘管她是阿娘唯一的女兒,儘管她被阿娘誇過最像自己的女兒,可她終其一生,不曾進入阿娘的備選。
——因為她,是女人。
“三兄不荒謬。”
隔了好一會兒,太平慢慢接著上官婉兒的話,“荒謬的是這個世界。”
這語氣不大對,上官婉兒看向太平,嬌貴的小公主靜靜注視著銅鏡,眼底有著難以名狀的感傷。
——她在物傷其類。
又或者說,她生平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尊貴。
那句三郎要以韋娘以女郎為聖人的話給她帶來的衝擊太大,像是新世界突然被打開,她環視周圍的富貴榮華,悲涼發現原來自己什麼都沒有。
上官婉兒靜了一瞬。
她與太平一同長大,太平的一個眼神,她便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曾一度驕傲自己與太平的心有靈犀,人生得一知己,這是多麼痛快的事情。
但現在,她突然不想讓自己那麼了解太平。
——她清楚知道太平在感傷什麼,也清楚知道這種感傷她與太平根本改變不了,甚至在籌劃奪位登基的聖人也改變不了。
這是流傳在華夏大地千百年的禮法宗製,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動。
莫說一人,甚至一群,一代,幾代人,也無法撬動這個女人沒有繼承權的律法。
上官婉兒歎了口氣。
半息後,她伸出手,握住太平略顯冰涼的手,“二娘,世道便是這個世道,我們改變不了。”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話,銅鏡裡的女聲再度響起——
【李顯的想法在那個時代太過瘋狂,他的想法不止遭受了朝臣的阻攔,有女相之稱的上官婉兒也多次勸誡,甚至不惜以飲鴆酒而規勸。】
太平眼皮狠狠一跳,“婉兒?”
“我......我以鴆酒相勸?”
上官婉兒蹙了蹙眉。
【根據太平給她立的墓誌銘記載,她先以據理力爭,可惜李顯不聽,然後辭官不做,李顯依舊不聽,然後削發為尼,李顯還是不聽。】
【到最後,上官婉兒不得不以鴆酒相逼,若不是救治及時,隻怕當時就噶了。】
銅鏡之上,上官婉兒苦苦相勸。
李顯顯然極度不耐,不願再與上官婉兒糾纏,他甩開上官婉兒的手,聲音冷冷,“我意已決,裹兒封皇太女之事無需再議。”
“你若想辭官歸隱,我便成全你,你若想削發為尼,我便給你蓋一座恢弘的寺廟。”
“如此,也算全了你我之間的君臣之義!”
“聖人糊塗!”
上官婉兒悲愴出聲,從身後侍女捧著的托盤裡端起自己早已準備好的鴆酒,抬手往嘴裡一送,將鴆酒一飲而儘。
李顯微微一愣。
上官婉兒身體搖搖欲墜,“聖人這般糟蹋江山,婉兒百年之後有何麵目見先聖人?”
“婉兒苦勸無用,婉兒之過——”
“你——這又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