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餐廳詳談。”
他淡淡道,聲音出奇的年輕。
望著神秘人轉身就走的背影,許維新愣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加快腳步跟上。
雖然對於麵前這位就是寫出讓他拍案叫絕文章的作者本人十分不可置信,但許維新在心裡告誡自己,人不可貌相,而且看晏先生這樣從容淡定的隱士態度,一看就知道是位深藏不露的文學大家!
許維新這樣想著,原本有些疑慮的心也不禁安定下來,反倒是對晏河清又多了幾分敬佩。
……但實際上,喬鏡隻是覺得多說多錯,所以儘量不開口罷了。
他也沒想到,居然還能給許維新造成這樣的錯覺。
兩人來到報社樓下的花園餐廳坐定,許維新還主動給喬鏡點了一壺茶。
“晏先生,我——”他迫不及待地剛要說話,突然,許維新看著坐在對麵的神秘人伸出手,把用來遮擋麵容的墨鏡、帽子和圍巾一一摘下,露出了一張年輕到甚至有些過分的乾淨麵孔。
他頓時啞口無言。
麵前的少年有多大?許維新難以置信地想,二十二?二十?還是要更年輕?
與此同時,喬鏡也在觀察著許維新。
他會選擇給《東方京報》投稿,當然不是因為一時心血來潮,或者隻是單純的離學校近方便。
喬鏡來之前也有好好了解過一番這家報刊的創始年份、主辦者、發行所、代售點和刊載基本概況等等重要信息的。尤其是這家報社的總編輯兼欄目的負責人許維新,更是他的重點關注對象。
《東方京報》的欄目是三年前新增的一個版塊,而它的創立者,就是眼前這位穿著一身灰色條紋西裝、還一絲不苟抹著發油的嚴肅男人。
他增設這個欄目時,就說過希望能用白話這種新穎的文學體裁“警世醒人”,但幾年下來,欄目內很少有什麼出彩的作品,對於報刊的銷售量也並未起到太大幫助——相比之下,《東方京報》的演說版塊就要精彩許多。
那些文壇政界的大人物紛紛在該欄目內發表文章,對國內外的時事發表議論,並在報紙上互相用犀利的語言批駁對方的思想主張。
然而,能看懂這些評論文章的人畢竟是少數,普羅大眾還是更喜歡看一些通俗易懂的白話來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眼看著許多本不如《東方京報》的報社靠著連載銷量大增,他們報社的欄目卻遲遲不見起色,甚至連個能挑大梁的主筆都找不到,許維新這個總編當然坐不住了。
如今《東方京報》的社長已經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大爽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下任報社的社長就要從他和報社的副社長裡選一人出來擔任。為了給自己增添實績,許維新力排眾議開辟了這個欄目,可這都快三年過去了,除了他日漸稀少的頭發以外,整個版塊還是那一套老樣子,不溫不火,半死不活。
在接到晏河清的投稿前,社長已經委婉地提醒他好幾次了,報社的經費緊張,如果再這樣下去,就要撤掉全部的連載,把內容讓給演說版塊——也就是副社長負責的部分。
晏河清的出現,可以說是許維新在最焦急茫然的時刻,看到的唯一一絲曙光。
在這個時代,一個有影響力的作者甚至可以挽救一個瀕臨倒閉的出版社,這也是他為什麼在等待晏河清的過程中表現得如此焦急的原因。
但是當他真的見到晏河清本人、還發現對方如此年輕後,許維新卻又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眼前這個看模樣還是學生的年輕人,真的能夠如他所想,以一己之力支撐起《東方京報》的欄目嗎?
“你……”他一時連敬語都忘記了,不過讓許維新一個奔四的報社總編對一位還在學校念書的學生稱呼敬語,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變扭,“你是晏河清本人嗎?今年多大了?”
喬鏡很平靜地與他對視。
“我是,”他簡略地回答道,“上月剛滿二十。”
許維新倒吸一口涼氣。
“稍等片刻,”他扶額道,“且容我緩緩。”
二十歲,那就是說還在上學,一個在校念書的學生,居然能寫出如此針砭時弊犀利辛辣的……恕許維新實在無法相信。
要知道,他當初在看到晏河清的投稿時,之所以會如此震驚,不僅僅是因為這則短篇所表達出的思想,更是因為作者對白話文那如行雲流水般的運用方式,簡直讓他耳目一新!
其實喬鏡並沒有多麼在意這方麵,他隻是按照自己平時的措辭習慣照常寫文罷了。
但他忘記了,經過百年時光的演變,白話文從一開始的不倫不類,已經發展到了一種足以讓這個時代剛剛起步摸索白話文用法的人們,近乎難以企及的水平——
至少,許維新在看到喬鏡的作品時,頓時覺得自己年輕時為了迎合潮流寫的那些所謂的“白話”,簡直就是一堆不知所雲的陳詞濫調!垃圾文章!
“抱歉,”許維新緩了一會兒,終於振作起來,正色對著喬鏡說道,“這位同學,如果你真的是晏河清的話,那可不可以簡單告訴我關於你寫這篇的……唔,心路曆程?或者說,到底是什麼啟發了你,讓你想要寫下這個故事?”
他還是不怎麼相信喬鏡就是《乞兒》的作者,所以決定先謹慎試探一下。
喬鏡明白他的顧慮。
但是讓他在一個剛見麵不到十分鐘的陌生人麵前誇誇其談自己的創作思路,實在是太過為難他了。
黑發青年放在桌上的雙手微微攥緊,在沉思片刻後,他坦陳地用一句話總結了自己的靈感來源:
“因為前幾天,我差點兒在街上被一個小乞丐偷了錢。”
許維新:“…………”
就這???
喬鏡很認真地看著他:“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說著,還低頭從懷裡掏出兩張紙,展開來,推到許維新的麵前。
許維新微微皺眉,拿起來定睛一看——
“嘶……”
竟然是《乞兒》創作過程中的大綱!
看到這個後,他再也不懷疑喬鏡的身份了。
隻不過……
許維新看著喬鏡那張在陽光映照下顯得愈發年輕白皙的臉龐,胸膛中的心臟情不自禁地呯呯直跳起來。
在二十歲的年紀,就能創作出如此作品,這個年輕人在文學上的天賦,何止是了不得啊!
不出二十年,不,應該不出十年,許維新激動地想。
——在這個國家的文壇上,必定會有他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