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紙活(2 / 2)

賞南衝過去推開了它,他蹲下將虞昌月扶了起來,虞昌月虛弱地靠在賞南的身上,小聲說:“看吧,我和你說過,不管它學人學得再像,都掩蓋不了它是個怪物的事實。”

“外婆,也是我的外婆,”賞南不急不忙說道,他抬眼看著已經完全化形的虞知白,嗓子有些發乾,因為他不能確定,這種時候的虞知白,會不會對自己也動手,“你在學校不是學習得很好嗎?為什麼現在就不行了呢?你怎麼能連外婆也傷害?那未來你是不是也會傷害我?虞知白,你是紙人,可你也是人!”

虞知白此時的眼眶是空的,賞南無法通過它的眼神猜測它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他攬著虞昌月,老人形容枯槁,閉著眼睛,神色灰敗,他心裡忽然酸得不行。

外婆沒有錯,虞知白也沒有錯,那到底是誰錯了?

虞知白突然抬腳走了出去。

賞南沒有多想,彎腰將虞昌月從地上抱起來,一件一件將地上的毛毯和被子撿了起來,重新蓋在了老太太的身上。

他又去關上窗戶,轉身時,發現虞昌月在哭。

“外婆,”賞南走過去,抽了紙巾擦掉她眼角渾濁的淚,“它不是故意的,它其實很愛您。”

虞昌月閉上了眼睛。

賞南知道她現在估計不想說話,默默去關了燈,出去時,帶上了門。

客廳裡,虞知白坐在沙發上,看見賞南,他道:“你睡我的房間,我睡沙發。”

燈關了之後,賞南往沙發的方向看了一眼,虞知白還是之前的坐姿,沒有任何改變,窗外馬路上的路燈彙聚成微弱的光芒照進客廳,紙人的臉是詭譎的慘白,但仔細看,它的背微微彎著,臉上的表情無辜又無措。

它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它需要思考自己做錯了什麼,它才能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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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南上半夜完全沒有睡好,任務遠遠沒有他想象得那麼簡單。

[14:南南,其實從它的角度出發,它是對的,以它的思維觀點出發,它也是對的,這就是怪物,人類的社會規則無法約束它,人類的思想也無法禁錮它,任何的感情也無法綁架它,它對你的感情,隻是被我們分析成愛情,但可能在它的思維裡,並不是愛情這個詞,而是彆的。]

[14:你拯救了它,同時,你也成為了它傷害這個世界裡的人的催化劑。]

[14:種玫瑰的人,也會有被玫瑰的刺紮傷的可能,你應該明白。]

賞南用被子蒙住頭,“我明白~”

夜已經很深,賞南蒙了會兒,又要睡著,眼睛就快要徹底閉上時,樓下一聲怒吼,將賞南整個嚇醒,他抖了下,看向窗外。

光禿的槐樹枝仍舊張牙舞爪地伸展著,在深夜看起來,像極了扭曲的鬼影。

緊接著,又是一聲悶雷,轟隆聲藏在雲裡,綿長又厚重地響了起來。

要下雨了。

賞南站在窗戶邊上往樓下看,右邊是小區大門,那裡圍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但因為隔得遠,所以賞南沒有受到打擾。

那聲怒吼,是一個男人發出來的,是那個叫李榮平的男人,他正瘋狂地用頭撞擊著牆。

旁邊不停試圖阻止他又不斷被他推搡到地上的人應該是他的母親,他母親隻穿了一隻拖鞋,另外一隻早就不知蹤影,披頭散發。

李榮平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賞南數了一下,大概撞了七八次,不知道在之前撞了多少次,終於,李榮平停下來,他轉過身,賞南被嚇了一跳,男人滿臉是血,血液避開眼睛,從眉心鼻梁,從太陽穴臉頰,不停往下淌。

他在原地漫無目的地打著轉,嘴裡喃喃念著,“阿舍,阿舍,我好想你啊,阿舍,阿舍……”

[14:他說的阿舍,是虞知白的母親,他曾經騷擾過虞舍,並且在小區四處造謠虞舍私生活混亂,也曾糾纏過虞舍,還在虞知白放學的路上襲擊虞知白,想要害死虞知白,那樣,虞舍就沒有了拖油瓶,就能和他在一起了。]

[14:我之前和你說過,所有一切針對虞知白的肢體暴力和語言暴力行為,都會遭到反噬,這不算是虞知白主動害人,隻要不招惹它,它就是無害的。]

[14:南南,這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報應吧,那麼……報應開始了。]

圍觀的人搓著手臂,“彆不是撞鬼了吧,李嬸兒,要不你去找個人,給你兒子驅驅邪。”

有人也說:“我看電視上說,這是躁狂症,會傷人的喲。”

群眾們很有默契地退後幾步,然後,接著指指點點——

“那這病會傳染嗎?會不會像狂犬病那樣咬人啊?”

“有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了,抑鬱症,對對對,就是抑鬱症,聽說好多年輕人都得這個病。”

“這哪裡是抑鬱症,這一看就是神經病,精神病,腦子有病,李嬸,你喲,節哀順變吧。”

“好好的兒子,你看看,瘋了,真是白養了。”

李榮平他媽李麗娟從花壇裡撿了一把枯樹枝,披頭散發,氣憤至極地追著這群人猛抽,也不管打沒打中,總之要震懾這群碎嘴子,但她心裡也苦,苦得沒法說。

“你們才有病!你們才有病!沒事兒乾回去躺屍!整天叨叨彆人家的事,再亂說我撕爛你們的嘴,滾!”

一群人被追著打還在笑。

“李嬸兒,難怪你兒子瘋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怎麼也像是瘋了?怕不是遺傳吧?”

李麗娟氣得渾身發抖,簡直就要立馬翻白眼暈過去,但想到瘋瘋癲癲的兒子,她狠狠咬著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又是一聲雷,還是炸響的,一群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要下雨了,走走走,趕緊回去吧。”

見要下雨,他們散得很快,一分鐘不到,門口就隻剩了李榮平李麗娟母子倆,沒有了外人在,李麗娟頓時淚如雨下,李榮平從前幾天就開始變得不正常,晚上不睡覺,白天也不睡覺,嘴裡一直念著阿舍,可是,可是,阿舍是什麼啊?

賞南看了會兒,拉上窗戶,一轉身,對上虞知白的視線,賞南差點被自己口水噎到,“你怎麼醒了?”

虞知白此刻臉色正常,還裝上了眼球,溫柔的琥珀色,是仿照賞南的眼睛畫就的,也很適合人類模樣的虞知白。

賞南又撇了一眼窗外,“他瘋了嗎?”

“不,他隻是太愛虞舍了。”虞知白彎起嘴角,看不出絲毫惡意,“他那麼愛虞舍,他應該很想去陪伴虞舍吧。”

“……”如果說虞知白此刻不是反諷,那賞南可真是覺得見了鬼了。

“晚上的事情,”虞知白垂下眼,“我很抱歉。”

賞南揉了下眼睛,打了個哈欠,“這話你應該去和外婆說。”

虞知白睫毛抖了一下,他看著賞南,露出不解的眼神,“為什麼?”

賞南:“……”

“那你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我應該聽你的話立即停下來,但是我當時沒有聽你的話。”虞知白回答道。

賞南覺得,怪物的思維和人類的思維真的很不一樣,非常不一樣。

“睡覺吧。”賞南繞開虞知白,朝床邊走去,他躺下的時候,將被子一卷,卷到了牆邊,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

睡前看了一場瘋癲戲,現在,賞南已經產生了淺淺的睡意。

站在窗邊的虞知白一直沒有動靜,到賞南已經快睡著的時候,他才提起步伐,隻不過不是往客廳的方向,而是往床的方向。

賞南睡得迷迷糊糊,模糊間感覺到有人從身後抱住自己,抱得不緊,但無法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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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榮平最近做夢總是夢到虞舍,夢到她早起跑步的樣子,她下班回家的樣子,她牽著虞知白的手送虞知白去上學的樣子,虞舍和每個人的關係好像都很好,不過都是表麵上的,他們背地裡都說得很難聽。

年紀輕輕,帶著一個連親爹都不知道是誰的兒子,整天花枝招展……可以說的,真是太多太多太多了。

李榮平覺得,隻有自己,才是真正懂虞舍的人。

如果虞舍身邊沒有那個拖油瓶就好了,他知道,很多女人都會因為孩子而選擇不再嫁人。

李榮平在虞知白放學的路上埋伏好幾次,不管是試圖將虞知白推進水庫,還是企圖用石頭砸死虞知白,都莫名其妙地被虞知白躲過了,他想,肯定是虞婆子那個老不死的在護著虞知白。

一個不知來路的外孫,有什麼好護的,連這種小兔崽子都護,可想而知,虞家這一家人的品行都有很大的問題。

為了讓虞舍同意自己的追求,李榮平用了最大的努力,無所不用其極,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愛虞舍的人。

甚至,在虞舍的葬禮上,他都哭得停不下來,世界上不會再有比他更愛虞舍的人了。

是虞知白和虞婆子害死虞舍的,如果不是虞知白,那虞舍不會那樣疲於奔命的上班,如果不是虞婆子想要續命,那虞舍就不會出車禍,這祖孫,魔鬼般的,害死了虞舍。

他是世界上最愛虞舍的人。

可當看見穿著紅裙子的虞舍血淋淋地坐在自己床尾的時候,他覺得,他不是那麼愛這個女人了,應該說,他一點都不愛這個女人。

虞舍每天都會來他的床尾坐一坐,於是李榮平不敢再在臥室睡覺,他準備在客廳睡,卻睡不著,每到半夜,他總想要去大門口走一走,他控製不了自己。

站在空曠的院子裡,月光底下,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看起來像是紙做的一樣,薄薄的兩片,李榮平伸手拉住小拇指,往後一扯,“嘶啦”一聲,小拇指被撕掉了,沿著手臂,撕了長長的一整條,懸在空中,飄飄蕩蕩。

一定是噩夢,一定是噩夢,一定是噩夢。

李榮平用頭撞擊著牆,但是一點都不疼,直到臉上感覺濕濕的,他抬手一抹,滿手鮮紅,他還會流血!他還會流血!他不是怪物,不是紙做的怪物!

他喉嚨裡發出開心的怪笑,混合著一聲聲女人的低泣,從他的身後傳來的,李榮平扭頭往身後看去,是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正低著頭,捂著嘴哭。

李榮平想起了虞舍,他驚恐地瞪大眼,連滾帶爬地朝前跑去,他想喊“虞舍你彆過來”,但是空氣中回響著一聲又一聲的:阿舍,阿舍,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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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南第二天是被熱醒的,他蹬了一腳被子,沒成功,甚至還被壓住了,所以賞南才醒過來,虞知白和他臉對著臉,對方已經醒了。

看見賞南醒來了,虞知白貼得更近了一點,在賞南的臉上親了親。

虞知白臉皮一向如此,賞南並不意外,他艱難地看了眼床尾,一排小紙片人正趴在上邊,死死壓住。

“虞知白,讓它們滾。”賞南沒有起床氣,但看到這一幕,他不得不氣一氣,發一發脾氣,讓它們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你晚上愛踢被子,我怕你著涼,所以才壓住的。”虞知白解釋完,那一排小紙片人已經跳下床跑走了。

有一隻小紙片人跑走了,卻又跑回來,它艱難地跑上床,跑到賞南的腦袋旁邊,用腦袋蹭了蹭賞南的臉,像是親吻的動作。

賞南覺得挺可愛的。

本想逗逗小紙片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賞南眼前伸過來,小紙片人被虞知白一把抓住,接著,還在撲騰的小紙片人被虞知白丟進了嘴裡——它把小紙片吃了。

吃完小紙片人的虞知白再次親了親賞南的臉,輕聲說:“你彆怕,昨晚的那幾隻,我也都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