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同時發生。
徐子吟右腳輕輕地並在前方的左腳旁, 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立正, 身姿比挺,手中高舉的旗子迎風飄揚。
身後的方陣跟著徐子吟一起停下,完美地停在主席台的正前方。
“迎麵向我們走來的是初三六班的隊伍,他們迎著朝陽,”主席台上清脆的女聲朗讀戛然而止。“嘶——”倒吸冷氣的聲音在話筒的放大下, 響徹整個操場。
站在操場後方樹蔭下的黃韜, 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橫穿整個操場, 瘋了一樣地往主席台前跑。
主席台上的老師, 也一臉張惶無措的表情, 正手忙腳亂地走下主席台的樓梯,直衝六班的隊伍而來。
隻是一瞬間, 然而這一切在顧盼眼中, 都像是按了慢進鍵一樣, 她連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顧盼的視線牢牢鎖定在徐子吟身上,周遭的人和物都在虛化,她眼中隻有徐子吟鮮亮的白衣紅裙,以及徐子吟緊繃著的小臉和高舉旗杆的顫抖雙手。
之前種種線索終於在顧盼的腦中連成一條線——
徐子吟將教室角落的旗子拿回家, 笑著說, 這旗子臟了我拿回去洗洗;
徐子吟前幾天一下課就跑出教室, 同時不在教室裡的還有班上一大半的同學;
徐子吟昨天下午還在問她, 初中的檔案真的不會跟我們一輩子是嗎……
顧盼眼眶一酸, 徐子吟的背影在她眼中像是加了一層朦朧的濾鏡, 明明這麼多線索,明明這麼多痕跡,她怎麼就沒有發現?
主席台上的老師已經下完樓梯,直奔徐子吟而去,隻剩下短短幾個跑道的距離。
電光火石之間,懊惱和擔憂在顧盼腦中劈啪作響地燒出了一條高速思考的通道。
沒有絲毫猶豫地,她抓住了僅剩的幾秒鐘,氣流急促地震動聲帶,聲音從喉嚨噴薄而出——
“黃韜枉為人師,六班換班主任!”
略微低沉的聲線,運足了力氣喊出來,有種渾厚的共鳴感。
顧盼喊出的口號正是旗子上亮黃色的大字,但因為事先沒有打過招呼,六班的同學愣了一秒。
一秒之後,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跟在顧盼後麵紛紛開口,“黃韜枉為人師,六班換班主任!”
聲音不算整齊,卻洪亮非常,直直重上天空,在站滿人的操場上回蕩。
整個操場上的人——現在初中三個年級所有班級的學生,還有不少老師,都在操場上——齊齊目睹了這一幕。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伸長了脖子朝主席台前看。
有一兩個不怕死的學生高聲喝彩,然而他們的班主任已經還沒有回過神來,忘記了喝止他們。
顧盼聽到有幾個男生喊得嗓子都快劈了,順著聲音找去,都是一張張熟悉的青春的麵孔。顧盼在心裡暗罵一聲——這幫小兔崽子們!她喊她的,誰讓他們跟著一起喊了?
老師們終於趕過來,同時過來了好幾個,一個老師一把奪過徐子吟手中的旗,另外幾個老師不由分說地帶著六班的隊伍走到操場角落。
六班之後,從初三七班到初三十班,四個班級的方陣都不必走了,直接被老師引領著從操場上走到各自班級的看台區,齊齊坐下。
2007年的秋季運動會,就在這樣無比尷尬的氣氛中,硬生生地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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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運動會的參賽項目注定和初三六班的所有同學都沒有了關係。
在操場上站了一會兒後,全班同學都被帶到了多媒體教室裡,要求按照班裡的座位坐下。
顧盼坐到徐子吟的身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徐子吟不甘示弱地回視著顧盼。
顧盼用口型對徐子吟說道,“等會兒再和你算賬。”
徐子吟竟然敢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乾了這麼大一件事,年紀不大,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小姑娘必須得好好教育教育了!
不過顧盼暫時顧不上教育徐子吟,她腦中正飛快地組織著語句,思索要如何對老師們描述事情的始末。
顧盼環視一下多媒體教室,隔壁五班班主任、教學處主任,甚至校長都來了。顧盼心中一緊,這陣仗真的有點大啊……
不過奇怪的是,黃韜竟然不在教室裡,不知道人去哪裡了。
教學處主任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頭頂已經有不少白發,聲音威嚴十足,“六班班長是哪個?站起來說說,為什麼搞了這麼一出?你們對班主任有什麼不滿意?”
顧盼身旁的徐子吟聞言站起來,教學處主任視線一掃,“呦,沒想到舉旗子的領隊就是班長。”
教學處主任沒有讓徐子吟說話,但也沒有讓她坐下,而是繼續問道,“那你們班學習委員呢?學習委員站起來說。”
班上的同學七嘴八舌得說道,“我們班沒有學習委員吧?”
“學習委員不就是馮意嗎?”
“竟然是他啊……哦哦對,就是他,那我們班現在確實沒有學習委員了啊。”
不同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教學處主任根本聽不清楚,小老頭眉頭皺起,“學習委員呢?站起來啊!其他人不要說話!”
就在這個時候,顧盼站了起來,和徐子吟並肩而立。
原本吵吵嚷嚷的多媒體教室,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瞬間安靜下來。
顧盼直視著教學處主任,聲音清晰而和緩,“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在前兩天,剛剛轉班去了五班,所以現在沒有學習委員。”
“您大概是想找一個能客觀地說清楚前因後果的學生,不如就讓我來說。不知道您會不會覺得奇怪,已經初三了,為什麼會有學生突然轉班,其實這都是緊密關聯的同一件事……”
之前大家七嘴八舌地一起向教學處主任說,導致他誰的話也聽不清,眼前的高個子女生站起來後,嘈雜的聲音消失了,女生口中說出來的話條理清晰、語速適中。
教學處主任不知不覺地就將顧盼的話聽進去了,忘記了計較顧盼不是他指定的班委,突然自己站起來說話這件事。
顧盼的話雖然用詞都很客觀,甚至連可能會有感情傾向的形容詞都儘量避免了,但還是聽得教學處主任膽戰心驚。
“剛轉班離開的馮意,對我進行言語性性|騷|擾……”
“我將事情上報給班主任後,班主任騙我說幫我核對字跡,然而將可以作為證據的紙條扔掉……班主任在辦公室裡對其他老師說‘我不要臉’‘現在的女孩子都不害臊’等攻擊受害者的話……”
“在馮意轉班後,班主任處處針對我……”
“這件事隻是一個□□,六班學生對班主任的不滿由來已久,班主任平時……”
顧盼聲音並不像一般的女生那麼清脆,而是略微低沉的中音,像是湖水溫柔地從耳邊淌過。
然而說出的內容,卻讓教學處主任的眉頭越皺越緊。如果麵前的女生說的是真的,六班的確應該換班主任了!
顧盼有條不紊地講述前因後果,就在教學處主任和同學們都以為她快說完了的時候,顧盼深吸一口氣。
終於要說到重點了——
“不過我偷偷換掉班裡運動會要舉的旗子,並在主席台前高喊換班主任的口號,的確是衝動了……”
徐子吟猛地扭頭看向顧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顧盼在說什麼?旗子的事情明明是自己做的,顧盼為什麼站出來替她頂缸?
電光火石間,徐子吟突然明白,原來在她甩開旗子後不久,顧盼臨時發揮,在主席台前高聲將旗子上的話喊了一遍,就是想將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來!
徐子吟剛想開口辯駁,說一切都是她做的,和顧盼沒有任何關係,腰間的嫩肉就被顧盼狠狠掐了一下,頓時痛得淚眼汪汪,根本說不出話來。
至於班裡的其他同學,雖然心中清楚這件事是徐子吟一手策劃一手組織的,還特地瞞著顧盼。但是顧盼的眼神在所有人身上掃了一圈之後,大家都緊緊閉上了嘴巴。
李一鳴還朝著顧盼做了一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等到徐子吟終於能忍住疼痛,張開還在疼得發顫的嘴唇時——
“好,事情我們都清楚了,你們班先去參加運動會吧。”
啪嗒一下,教學處主任蓋棺定論,沒有給徐子吟任何開口的機會。
顧盼長眉一彎,朝著徐子吟露出一個誌得意滿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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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班的同學麵麵相覷,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會怎麼處理,但是一抹笑容已經爬上了顧盼的唇角。
教學處主任最後的話,以及剛才在多媒體教室裡詢問情況時黃韜竟然不在場,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
顧盼大手一揮,“放心吧,沒事兒了。”
顧盼什麼都沒有解釋,可是她的話就像是有魔力一樣,讓同學們都放下心來——從背包裡拿出一大推零食,坐在看台上開始吃吃吃。
餘卡卡的嗅覺同樣敏銳,她回過頭來問顧盼,“你說……學校不會真的給我們換班主任吧?”
顧盼挑眉,“沒準有意外之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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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號下午,對於六班同學而言為期兩天的坐看台吃零食活動結束,大家回到教室收拾東西,興致勃勃地迎來七天小長假。
小靈通王誌文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帶回班裡一個消息。
“我、我、我……我們班要換班主任了!”
沒有一秒鐘的猶豫,歡呼聲頓時從每一名學生嘴裡迫不及待地衝出,不少男生激動地敲桌子踹椅子,教室裡叮叮哐哐震天響。
然而王誌文的下一句話,像是一桶冰水,兜頭澆在了興奮不已的六班學生頭上。
“教導主任來兼任我們班的新班主任!”
意外之喜沒等到,等來的是意外之驚嚇。
瞬間,全班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六班的同學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第一次質疑小靈通帶回來消息的真實性,“艸……沒逗我們玩兒吧……”
然而連心懷僥幸的時間都沒有留給六班的學生,下一秒,教導主任已經踩著高跟鞋走進了教室門口。
教室裡原本要掀破房頂的聲音,瞬間降低了好幾個分貝,變成一片刻意壓抑後的竊竊私語。
顧盼在心中驚歎,教導主任果然不一樣,以前黃韜走進教室的時候,班裡該怎麼聲音震天還是怎麼聲音震天,如今教導主任剛剛邁了一隻腳進來,全班同學就不敢大聲說話了。
顧盼對於初中時的教導主任印象挺深,在記憶中,教導主任是一個每天板著一張臉、穿著黑色職業套裝、戴著黑框眼鏡,總是在學校裡抓偷偷抽煙、偷偷談戀愛的學生,是一個讓學生們三分厭煩七分畏懼的存在。
重回初三後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顧盼也好幾次被同行的徐子吟餘卡卡拉著手快走幾步,躲開遠遠而來的教導主任。
然而當教導主任再次近距離的出現在顧盼眼前,顧盼簡直懷疑自己的記憶被人篡改過!
誒嘛自己初中的時候是不是眼瞎?
教導主任身上穿的的確是黑色職業套裝,但是套裝揚長避短,將原本就十分不錯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曼妙,顯然是價格不菲的高定。黑框眼鏡之下是一雙桃花眼,臥蠶點綴其下,眼角微微上挑。至於不苟言笑的麵孔——
臥槽這妥妥的冰山禦姐啊!
顧盼愣愣地盯著講台後的身影,這真的和她記憶中的樣子,以及和她心中所有學校教導主任應該有的樣子,相差太遠了……
直到教導主任清冷的聲音將顧盼驚醒,“相信大家都已經認識我了,但我還想再做一遍自我介紹。”
教導主任手指纖長,遙遙指著剛寫在黑板上的兩個鐵畫銀鉤的粉筆字,“我叫盛夏,從今天開始,我不僅是你們的教導主任,也是你們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