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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4832 字 5個月前

他挺著胸膛,理直氣壯地問, “這位兄台, 敢問唯有讀書高高在何處?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我們兄弟四人坦蕩磊落, 何來丟臉之說?”不等那人回答, 他又道,“即使丟臉, 丟的也是我家族的臉, 與眾位有何乾係啊?”

養家糊口是男兒的事兒, 讀書費錢,如果不想辦法貼補家用, 用不了多久, 他們就得淪落街頭,男兒頂天立地,若不能供父母養妻兒,又以何處身離世,對方之言,既不孝又愚昧,他打量著麵前的幾人, 縱然衣著華服,儀表堂堂,但難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氣質,況且出門穿得人模人樣, 在家沒準怎麼寒磣呢,嫌他們丟臉?誰丟臉還不好說!

他沉著眉,麵龐冷峻,“還望幾位為在下解惑!”

仗著讀過幾本書就敢對他們品頭論足,得虧他性格好,今個兒如果是羅氏,扯著嗓門就破口大罵了。

街上行人匆匆,好事者紛紛駐足圍觀,幾個人被問得啞口無言,說話的讀書人更是臉色泛青,氣衝衝地走了。

見狀,譚振興輕蔑地挑了挑眉,斜著眼看其他人,剩下的人被他眼神看得火冒三丈,直問,“請問兄台哪裡人士?”

譚振興頓生警覺,莫不是學問不精答不上這個問題又想去家裡告黑狀,識時務者為俊傑,他磨牙,按耐住罵人的衝動,不情不願的拱手作揖,語氣瞬間好轉,“好說,好說,在下不過想與諸位探討學問而已,何須往心裡去。”

幾人:“......”

“明日醉仙樓有詩會,兄台可去?”看譚振興彬彬有禮,幾人不好真在街上鬨開,想著邀請去詩會,用讀書人慣用的方式解決。

結果,譚振興不接招,溫聲回答,“不去。”早上掙錢,下午和晚上要讀書寫功課,從早到晚並沒應酬的功夫,不是他吹牛,他看過酒樓外懸掛的詩文,沽名釣譽的多,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可不想為了那樣的人浪費時間,他是要踏踏實實做學問的。

至少,在沒有兒子繼承他遺誌前,不可碌碌無為荒廢度日。

看他油鹽不進,幾人麵色不佳的走了。

待他們進了書院,譚振興重重鬆了口氣,隨即又跺腳,“什麼人哪...學問不如人就回家多看書,打聽我們底細想告狀,幸虧我聰明不上當,你們說我沒說錯話吧。”

街上有人看著,譚振業不欲多聊,“咱們走吧,莫讓人看了笑話。”

“剛剛我沒說錯話吧?”譚振興不死心,又問。

“沒有。”譚振業篤定道,“大哥進退有度,做得很好。”

街上的書鋪藏書少,多是書院舉人老爺的文章詩文,還有字帖,譚振業問了價,貴得譚振興心窩直顫,勸譚振業,“近日就不買書了罷,這麼貴,咱們哪兒有錢啊。”進綿州後,譚盛禮都不經常買書,要麼自己抄,要麼看書鋪的,像外邊流傳的文章詩文,譚盛禮從來沒買過。

在郡城時,譚盛禮會研究府試縣試的考卷,在路上亦有給他們看前兩年鄉試案首以及排名前四的文章,進城後提也不提,為何啊,不就太貴了嗎?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譚盛禮為何日日抄書,怕也是為了賣錢。

離開郡城時,譚盛禮備的紙和墨消耗得差不多了,買的話,又是筆不小的開銷。

綿州學風濃厚,書價高,對他們這種家境貧寒的讀書人極為殘酷,看譚振業盯著字帖移不開目光,譚振興問,“三弟想買?”回家請父親寫不就行了。

“不是,看看而已。”譚振業收回視線,“我們先挑水賣吧。”

譚振興和譚振業會被街邊事物吸引,譚振學和譚生隱是完全不為所動,兩人多聊都是文章功課,跟著譚盛禮,譚生隱進步最大的是詩,然而進城後,他感覺自己坐井觀天了,其他人的詩都不在他之下,因此有機會就像譚振學請教,還有算學,儘管譚盛禮講得明白,做功課時總會忘記,在書房譚振學有自己的事做,他不好多打擾,早上出門就是最好的時間,兩人趣味相投,甚少管旁人。

挑著水,譚振興說哪兒就往哪兒,沒什麼主見。

但今天感覺走得有點久,兩人抬頭望了好幾回,譚振興在前賣力吆喝講價,譚振業到處張望觀察,六桶水,半個時辰都沒賣出去。

最後,譚振興做主領著他們進巷子,圍著巷子走了許久,總算將其賣出去了,以為走得遠能賣個好價,誰知聽他們是外地口音,人家隻肯給兩文錢一桶,譚振興接受了,給錢時故意說銅板不夠,要抹去兩個銅板,譚振興不讓,十個銅板隻賣五桶水給她,結果人家說不買了,去買其他人的水。

譚振興差點沒被氣死,世上怎麼會如此摳門奸詐的人,真是漲見識了。

最後沒辦法,還是把水賣給對方。

結果,連續幾日都有類似的事發生,十個銅板六桶水,不答應人家就不買,氣得譚振興整天垮著臉,功課裡都透著戾氣,譚盛禮問了問,知曉緣由後不曾多說,譚振興卻覺得他在發愁,因為他發現譚盛禮晚上睡得更晚了,說實話,他心裡也不好過,不僅僅是掙不到錢,還有譚振業,譚振業不知被什麼迷了眼,常常去書鋪問價,從文章,詩冊,字帖,每家鋪子每家鋪子的問,弄得整條街的都以為他們窮得買不起書,而賣水就是為買書的,看他們的眼神仿佛在看街邊的乞丐。

不對,連乞丐都不如。

因為父親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乞兒,父親教乞兒認字,寫字,將他視為自己的學生,疼愛或苛責,都不是這種可憐帶著輕蔑的眼神。

譚振興不忿,可又無力改變什麼。

幾日下來,心情越來越低落,吆喝時心不在焉有氣無力的。

譚振業和他說,“大哥,咱們慢慢走,不著急的。”

除去他們,書院周圍賣水的還有幾撥人,去晚了賣不出去怎麼辦,念及此,譚振興打起精神,“怎麼不著急,晚了就被彆人搶生意了。”

為了掙錢,他們起得越來越早,但無論多早,來時就有人推著板車沿街吆喝了,譚振興覺得當時沒買這片的宅子是對的,這片風水不旺他,他們往前走了幾十米距離,聽到不遠處果然有人吆喝著,“賣水咯,賣水咯。”

不多時,車輪咕嚕咕嚕聲由遠及近,譚振業放下桶走了過去,不知與那兩人嘀嘀咕咕什麼,兩人先是滿臉茫色,然後不住地點頭,表情豐富得很。譚振業能說會道,交友廣泛,但凡他想聊,遇到誰都能聊許久,好比這賣水的,次次遇到,譚振業都以禮相待,和善非常,哪怕被人搶先兩步賣了水他也不生氣。

‘皆為生活所累,互相包容體諒吧。’譚振業的原話。

此時看譚振業和那兩人相談甚歡,譚振興胸口堵得更為難受,好在這次兩人比較識趣,推著板車掉頭走了,譚振興問,“你和他們說什麼了?”

“沒什麼。”譚振業惜字如金,“大哥,你後背還疼不?”

“怎麼了?”

“你挑水,我來賣吧。”

之後,譚振業張嘴吆喝,他聲音低沉好聽,進巷子不到片刻就有人走了過來,兩個手挽著手的婦人,穿著牡丹花色的襖裙,扭著腰肢,濃妝豔抹分外隆重,“請問這水怎麼賣呀?”

嗓音細膩,膩得譚振興渾身起雞皮疙瘩,譚振業臉上沒什麼表情,“五文錢一桶水。”

不說兩人如何驚訝,譚振興驚得差點沒站穩,五文一桶,怕不是賣宅子挨的打不夠重,譚振業怎麼敢啊。

“五文錢?莫不是欺負我們婦人沒見識,什麼水能賣到五文錢啊。”其中臉上腮紅紅如血的婦人輕嗤了聲,“你們究竟是不是誠心做買賣的啊。”

譚振業不疾不徐,“周圍人都賣這個價...”

婦人翻白眼,聲音不複剛剛中聽,“誰賣這個價了?我在這條街住了幾十年還不知水能賣這麼貴的。”

“我問人打聽過了,其他賣水人都這麼賣的。”譚振業從善如流,神色極為堅定。

婦人皺眉,上下端詳著譚振業,“我看你穿著老實,不想滿嘴謊話,走走走,不買了。”

譚振業頷首,禮貌地側身讓兩人先行,隨後繼續往巷子裡走,又有說買水的,譚振業報價後,人人都瞪大眼露出凶狠的表情,罵他們低賤如奸商,譚振業悉數受之,並不與其爭執,到了戶朱紅色鐵鎖門前,走出個體態豐腴的大娘,譚振興記得前幾日她買過他們的水,誇水甜來著,看是他們,直接要他們幫忙挑進灶房,譚振業解釋水價漲後,老臉頓時拉得老長,張嘴就說他們欺負人,明明十文錢六桶水的價格,怎麼貴了那麼多。

邊罵邊跺腳,譚振興感覺地都在震動。

生怕大娘撲過來打人,他識趣地退到後邊,聽譚振學給譚生隱講《九章算術》。

就剩下譚振業巋然不動地在那站著,他麵上冷靜,徐徐解釋,“我也不知,旁人說長安街早已是這個價了,近日有口井乾涸不少,再往後,約莫還得漲價呢...”

譚振業麵露無奈,譚振業拱手,轉身準備走人,大娘急了,“走什麼呀,罷了罷了,再貴也得喝,三文錢賣不賣。”

“這不合規矩,旁人與我說了水價,我如果低價賣給你們,讓他們怎麼做,賣低了不劃算,賣高了遭人罵,不好。”譚振業從容鎮定,絲毫不接受討價還價,大娘又怒了,“三文錢還不賣,你這水賣不出去三文錢都掙不到。”

譚振業自始至終還是那句,“不合規矩。”

大娘又用那招,“成,不賣就不賣,我就不信我三文錢買不著水了。”話完,雙手環胸,神氣地扭過了頭,冷嘲熱諷道,“賣價再高又怎樣,賣不出去看你們怎麼辦?”

譚振業笑笑,仍然不鬆口,譚振興有點心動,但怕壞了譚振業的事,忍著沒吭聲。

離開後,譚振興憋不住了,“三文錢賣給她吧。”

“不好。”譚振業道,“說好的價不能壞了規矩。”

去到下一家時,譚振業先解釋水價漲了,毫無疑問又被罵了頓,繼續去往下家,大概走了兩條巷子,挨了不知多少罵,譚振業改了主意,要他們去對麵街的巷子,譚振興他們不懂,老老實實跟著,本以為上午就在挨罵中度過了,誰知那戶人家臉色雖不好看,但買了水。

六桶水,全部買了,且沒有少半文錢。

譚振業數錢時,譚振興心癢難耐,手指控製不住的顫動,連日來的鬱氣總算在銅板的碰撞聲中消失了。

挑著空桶走在路上,譚振興如在雲端,輕飄飄的,心情美妙,再碰到推著板車賣水的漢子他都和顏悅色不少。

唯有結束討論的譚振學麵露擔憂,儘管他不知為何會這樣,但隱隱感覺和譚振業有關,如果被譚盛禮知道,四人都得遭殃...這時,譚振業突然走向推板車的漢子,拱手道謝,“謝謝兩位告知我漲價的事兒,要不然我們仍然被蒙在鼓裡呢...”

漢子忙拱手,“哪兒的話,公子嚴重了。”

聽雙方對話,譚振學疑心更甚,問譚振業,“是他們和你說的?”

“是啊,咱們初來乍到不懂物價,長安街和書院街乃綿州最繁華的地段,每桶水五文錢,前幾日那些人看我們年輕沒經驗,故意壓低價格。”譚振業慢慢解釋。

譚振學仔細盯著譚振業看,譚振業坦然無懼,旁邊的譚振興跺腳,“我就知道她們故意欺負我們,多虧兩人據實以告,要不然咱們不知會被瞞到什麼時候。”

經譚振興打岔,譚振學沒有再想,彼此非親非故的,人家不提醒你乃情理之中,好在往後不用繼續受人蒙蔽了。

每桶水五文錢,算下來和之前掙的差不多。

因著是小事,回家後沒有和譚盛禮說起,譚盛禮問他們見聞,他們說起此事,譚盛禮耐人尋味的看了兩眼譚振業,沒有說什麼,“過兩天有進士到綿州書院講課,你們如果感興趣就去罷。”

譚振興難掩激動,“真的能去嗎?”

“師學有異,講授不同,異學有利人之涵養,去瞧瞧吧。”譚盛禮溫聲補充,“那日我也去。”

少有譚盛禮也感興趣的課,譚振興愈發認為進士老爺了不得,翌日再去書院街賣水打聽進士老爺的情況,卻看書院外搭起了帳篷,都是衝進士老爺來的,讀書人湊熱鬨就算了,譚振興竟還看到小姐姑娘亦在街上徘徊不去的,要知道,進士老爺後天來呢,今天就流連忘返是不是太早了。

受進士老爺講課的影響,他們的水賣得特彆快,幾乎進巷子就有人回應他們的吆喝,積極得很。

譚振業提議他們多跑兩趟,出來時書院外場麵更為壯觀,譚振興毫不懷疑那天他們擠不進去,讀書人多,太多了。

其中,最吸引譚振興目光的是穿著身豔麗服飾的男子,身高約有七尺,披著件大紅色的披風,站在眾多讀書人裡格外惹眼,周圍有好幾個像他打扮的人,譚振興走近了,才知是收錢幫人辦事的,說家裡有親戚是書院學生,到時候能幫忙把文章遞到進士老爺麵前,每篇文章收二百文錢就成。

譚振興粗略的算了算,他們四人就要八百文,加上詩的話,就要一兩多。

一兩多銀子,靠挑水賣的話夠他們忙活幾個月了,他由衷地讚歎,“書院學生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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