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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5518 字 5個月前

天氣漸暖, 樹葉迎風飄揚, 不知不覺, 平安街道兩側的鋪子又開了幾家,俱在裝潢,白天多是捶牆鋸木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工匠們的交談, 也有臨街聞聲而來的人們好奇地觀望, 人多生意好做,尤其是賣吃食的鋪子, 清晨,晌午,傍晚,半夜,這四個點鋪前人滿為患,堪比百年老店的生意。

攤販們樂得眉開眼笑,天不亮就在街上候著, 不用來回走,守著書鋪就夠了。

慕名而來的讀書人數不勝數,書鋪沒開門,門前就站著許多等候的人了,等書鋪開門,又有很多人來,茶鋪攤販直接挑了桌椅板凳放到書鋪外,他們抄書時要壺茶, 供他們坐整天,夜裡不收攤,就在旁邊搭個帳篷睡,少有開茶鋪從早到晚有生意做的,自是想趁著這幾日多掙點錢,哪曉得書鋪老板看著剛毅粗獷,實則心細善良,讓他把桌椅凳收好直接放書鋪回家休息即可。

不止他,其他幾個攤販都把笨重的東西放在書鋪,清晨過來搬走就行。

沒有攤販不誇書鋪老板會做人的,或許因為這樣,來書鋪的人更多了,而且常常抄書就是整天,清晨來的人傍晚走,傍晚來的人半夜離開。

也有從早待到半夜的,半夜那會,他們齊齊走出書鋪,仿佛書院放假的情景,略有不同的是,書院放假,門口鬨哄哄的,學生們好像是放出籠的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而書鋪門前靜悄悄的,即使有聲音,也不到吵的程度,顧及他們有需求,攤販們常常守到半夜,漆黑的夜裡,街道兩側亮著燈籠的鋪子不多,光影搖曳,彆有番意境。

在這幾日,攤販們最大的感覺就是心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們走街串巷地吆喝,少有靜坐的時候,若在其他地方,半個時辰沒有客人就會心慌焦慮站立不安,若兩個時辰都沒人光顧,推著車趕緊換地,而平安街不同,等上三個時辰都不會恐慌,委實奇怪。

和其他人說起,都是相同的感受,細究原因,約莫和譚盛禮有關了,猶記得巴西郡的讀書人說過,譚老爺仁德無疆,離得越近,越能受其熏陶,初始聽到這話他們笑著不以為意,如今身處其中不能更有道理了。

街上安靜,幾個攤販又坐在一塊聊天了,賣茶的攤販說,“我尋思著明日把我家小兒帶來,若譚老爺經過,點撥兩句也讓他受益無窮了。”

前幾日看到譚盛禮送孩子去私塾,書鋪裡有人捧著書請教他,譚盛禮沒像其他舉人老爺問東問西,拿過書看了內容就講起來,遠遠看著,譚盛禮頷首站在街邊,極為隨和,與傳說中的舉人老爺大不相同,他們整日在街上走,也聽讀書人說起過綿州書院的幾位舉人老爺,請其指導文章必要能背其最近的文章或詩,否則舉人老爺半個字都不會說。

拿舉人老爺的話說,請教學問先要端正態度,而態度是否端正,背文章才可見,但譚盛禮完全沒有架子,幾歲孩童提問,他都會細心解釋。

綿州城內,譚盛禮是他們見過最與眾不同的舉人老爺了,其他人中舉,門前天天有馬車經過,有穿錦衣華服的老爺公子登門拜訪,女眷間走動更是頻繁,而譚家,從中舉後就沒什麼動靜,譚家公子和大姑娘他們也見過,大姑娘挎著籃子,衣衫素淨,碰到認識的人會微笑的打招呼,譚公子去井邊挑水,動作熟練,完全沒有嬌生慣養的模樣。

無論公子還是姑娘,都不像舉人老爺家的。

聽賣茶攤販說,賣包子的攤販附和,“對對對,我也有此打算,我小舅子住在城郊,我給他托了口信,要他趕緊來。”能得譚老爺教誨是榮幸,錯過這個機會,往後恐怕再難遇到了。

“是啊,等消息傳開,湧來的讀書人隻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想和譚老爺說句話恐怕都得擠破頭了。”

“說到這,有件事我還納悶,城裡讀書人多,光是綿州書院就有學生幾百,怎麼不見人來呢?”彆問賣包子的攤販為何知道,因為進出書鋪的讀書人裡,不曾看到衣著光鮮的少年們,眾所周知,綿州書院遠近聞名,上至山長,下至掃地翁都極為講究,非綢衫不穿,非美玉不戴,他們如果來,他絕對能認出來。

說到這,賣糕點的攤販轉身看了眼燈火通明的書鋪,小聲道,“怎麼沒來,換了行頭混入人群咱認不出罷了。”

“此話何講。”

“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到處造謠譚家的壞話嗎?”攤販捂著嘴,低聲說了起來......造謠譚家壞話的多是綿州書院的學生,譚盛禮拒絕雲尖書鋪要求後,他們更加肆無忌憚,雖然後邊被幾個舉人老爺訓得收了聲,到底抹不開麵子求教於譚盛禮,可又實在仰慕其學識,偷偷改了名字送文章給譚盛禮點評。

每篇文章或詩文都有名字,因為譚盛禮不怎麼出門,多是譚振學轉交,以防弄錯,都根據名字來的,可那些名字多是假的,為什麼呢,就怕被同窗發現傳到那幾位舉人老爺的耳朵裡。眼下平安書鋪賣譚老爺和譚公子文章和詩冊的消息傳出去,他們明麵上不屑,實則偷偷喬裝打扮過來抄書呢。

“我們巷住著個秀才,他說綿州書院的人找他買舊衣服,就為混進平安書鋪不被人察覺。”文人相輕,綿州書院以山長為首,似乎都不喜歡譚盛禮,作為綿州書院的學生,他們不敢明目張膽的過來。

“不會吧。”賣茶的攤販吃驚,忍不住轉身看向書鋪外坐著抄書不動的人,裡邊有綿州書院的學生?

“他們不是不差錢嗎,平安書鋪的書都不貴,買回家豈不更好?”他好奇。

攤販扭過他的腦袋,提醒他彆引起注意,小聲道,“大張旗鼓的買不就暴露了嗎?要不然你以為雲尖書鋪的掌櫃為何到現在都沒收到消息,讀書人都瞞著他呢。”

雲尖書鋪是綿州藏書最齊,最有名的書鋪,據說為其抄書的讀書人就有上百人,以雲尖書鋪的實力,按理說早該收到消息請人謄抄文章詩冊放書鋪賣了,之所以還沒有,就是沒人告訴他,讀書人的圈子不大,沒什麼秘密,唯有這事眾人極為默契,窮困的讀書人不說是害怕平安書鋪被打壓以後沒有便宜的書買,而綿州書院的學生不說是為了隱瞞自己到過平安街的事實。

綿州書院規矩多,被發現學生偷偷拿文章去請教外人,會受到懲罰,因為在書院老師的眼裡,轉問其他人有瞧不起他的學問的嫌疑,沒有老師能容忍這樣的事。

故而到現在,眾讀書人都儘量藏著捂著呢。

照理說譚家人的文章問世,城裡會炸開鍋,實則不然,讀書人心照不宣,對此三緘其口,從不多聊,至於他們,攤販們會心笑了,恨不得沒人來搶生意,哪兒會扯著嗓門廣而告之呢。

“想不到竟是這樣。”明明仰慕譚老爺才學,想拜讀其文章,光明正大的來便是,還買舊衣服...等等,賣包子的攤販眼睛亮了,“你說我要不要讓我小舅子多帶幾套舊衣服啊。”

“帶吧,我看近日舊衣服很受歡迎,我家沒讀書人,我家要有讀書人,我就在街上賣衣服了...”

夜漸漸深了,這時候,有穿著舊衫的文弱書生過來,“老板,要碗麵,不放蔥花。”

“好呢。”

看那人雖穿舊衫,但眉眼乾淨,容貌俊美,攤販們默契地擠了擠眼睛,笑著各自忙活去了。

前幾日平安書鋪不打烊,現在改了時間,亥時關門,慢慢的,有很多讀書人收拾筆墨紙硯出來,前麵幾位攤販們會偷偷盯著人看,後來人多,無暇分辨哪些是綿州書院的學生了,管他哪兒的,生意好就行。

或許是譚盛禮在書鋪外指導過人的緣故,遞到他手裡的文章少了很多,思及此,他隔兩天就會送乞兒去私塾,問學問的人多,常常要到午時才能回家,碰到問題複雜的,他在書鋪待的時間更長。

這天,寫完功課的譚振興久等不見譚盛禮回來,有點按耐不住了,卻佯裝擔憂的模樣問,“父親會不會出什麼意外,我們要不要去找他啊。”

整日悶在書房,他快悶出病來了,尤其徐冬山告訴他自己的文章和詩冊竟然不搶手,到現在都沒賣完,和他想的差太多了,他再差勁也是個舉人老爺,為何其他舉人老爺的文章和詩冊高價遭人瘋搶,他的卻無人問津,莫不是人們覺得便宜,先入為主認為文章不好?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在郡城時,譚盛禮默了一本古籍,本著造福更多讀書人的心情放到書鋪賣,定價低,結果看都沒人看,還是老板懂人心,翻倍漲價,迅速地就被人搶沒了,想不到在綿州會遇到同樣的問題,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書鋪看個究竟,真要是那樣,就和徐冬山說漲價,漲得越多越好。

想著,他愈發坐不住,望眼欲穿的望著窗外,“要不要去找父親啊。”

譚振學看了他眼,問道,“你屁股的傷好了?”

譚振興:“......”他傷得不重,上藥後兩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沒說罷了,因為他怕下次譚盛禮加重力道,打得他下不來床怎麼辦,他瞞著譚盛禮,卻沒必要和譚振學說假話,老實道,“好得差不多了,你說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啊?”

他走向窗戶,雙手扒著窗欞,伸長脖子地往外看,透過院門,除了斑駁的院牆啥都看不到,哎。想想平安街熱鬨後他都沒出過門,問譚振學外邊的情形,譚振學愛答不理的要他自己去外邊看,他要能出去還會問嗎?譚振學擺明了敷衍人。

不是他存心抱怨,譚振學中舉後就有點六親不認了,和他們說話時常常繃著臉,仿佛欠他銀子沒還似的,對他們都不如對乞兒好,乞兒是外姓人,他們才是親兄弟,譚振學好像沒這個意識。

太陽漸漸西斜,雞回籠琢水,這時候,端著小碗的大丫頭從灶房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二丫頭,兩人生得唇紅齒白,好看像極了他,譚振興看大丫頭走向兔籠,靈機一動,“大丫頭,父親帶你出去找祖父好不好啊?”

大丫頭喜歡熱鬨,天天鬨著要去外邊玩,有大丫頭做掩護,譚盛禮必不會斥責他的,看大丫頭蹲在兔籠邊不動,他清了清嗓子,柔聲喊,“大丫頭,父親帶你去街上好不好啊。”

大丫頭回眸,望了眼日頭,回答得乾脆,“不去。”

“不去。”二丫頭學大丫頭的口吻。

“你不是很愛出去嗎?父親給你買糖葫蘆。”譚振興探向懷裡的錢袋子,裡邊裝著銅板,買糖葫蘆僅夠了。

聽到糖葫蘆,大丫頭眨了眨眼,將裝水的小碗放進兔籠,朝他走了兩步,譚振興看有戲,轉身就欲出門,豈料大丫頭擺手搖頭,“不去不去,和父親一塊很容易挨打的。”

後邊有個重複鬼,“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譚振興:“......”

他承認自己沒少挨打,但大丫頭說這話他就不樂意了,什麼叫和他一塊很容易挨打,他也是被譚振業連累的啊,跟著譚振業才容易挨打呢,他嘴角抽搐了兩下,眼底泛起冷意,質問譚振學,“二弟,是不是你和大丫頭說的?”真真是好弟弟,儘在他閨女麵前抹黑他名聲。

被點到名的譚振學:“......”

“不是我說的。”譚振學波瀾不驚道。

譚振興又去看譚振業,後者寡淡地看他眼,譚振興頓時慫了,“不是你肯定不是你。”譚振業傷得比他重,這兩日寫功課都是站著的,哪有心思抹黑他啊。

譚振學:“......”這臉色也變得太快,不是明擺著欺軟怕硬嗎?

走到書房門口的大丫頭扒著門框,稚聲為譚振興解惑,“是乞兒叔說的,不想挨打就離父親和小叔遠點。”大丫頭提著裙擺,慢慢跨進門檻,轉身架起二丫頭腋窩,將其往上提。

譚振興:“......”

害怕二丫頭摔著,譚振興大步上前,單手提著二丫頭手臂將其拎進書房,落地時,鞋底重重杵地,力道大得大丫頭直接蹲了下去,譚振學扶額,“大哥,二丫頭已經兩歲,能翻門檻了。”

譚振興:“......”要不是看大丫頭架她腋窩他會出手幫忙,他自己的閨女,自己都沒擔心譚振學擔心個什麼勁!

他哼了哼,不說話。

大丫頭走向書桌,牽譚振學的手,“二叔和大丫頭去找祖父好不好。”

聲音軟糯糯的,分外甜美,見狀,二丫頭也跑了過去,要去抓譚振學另外一隻手,譚振興看得冷了臉,他的閨女,親近譚振學比親近自己得多,“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看看他都養了些什麼白眼狼啊,可恨汪氏肚子不爭氣,到現在也沒動靜,生個兒子多好啊。

兩人圍著譚振學,二叔二叔地叫得歡,譚振學軟了心,“好,二叔帶你們出去。”說著,快速收拾好桌上的紙筆,牽著兩人出了門,大丫頭高興得跳腳歡呼,“二叔最好了。”

譚振興死死瞪著大小的背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不行,他也去。

陽光過半牆,巷子裡沒人,驚覺身後有腳步聲,大丫頭回眸,看譚振興凶神惡煞地盯著自己,她轉身,仰頭衝譚振學道,“父親在後麵,要不要讓他回家啊。”

巷子寂靜,女孩的聲音不高不低,譚振興想裝聾都不行,他理直氣壯道,“我跟著怎麼了,你們尋人,我也尋人。”

街上行人不多,但和以往比仿佛過年似的,街道兩側的鋪子多開著門,裝潢的工匠們在裡邊忙活,譚振學他們直直朝書鋪走,而譚振興在看到斜對麵的商鋪後,抬袖捂著臉,火急火燎地跑向書鋪,錦繡布莊要在這邊開新鋪子,若和他們東家碰到就丟臉丟大發了,此時此刻,譚振興總算明白譚盛禮為何不讓他出門了。

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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