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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0115 字 4個月前

可自從他出事, 村裡親戚好友談虎色變,躲得遠遠的,夜深人靜時,他又不禁想, 女兒在村裡沒有依靠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他不在身邊, 再也沒人能護她周全了,想到這些,他又後悔當日行事太過衝動,沒有為女兒將來考慮, 兩種情緒交織,他像在迷霧中走失的老人,布滿皺紋的臉滿是怔然。

“譚老爺若是我會如何?”怔怔地問出這話, 他抿著唇苦澀地笑了,“譚老爺乃文人儒士,如何會與人動武,是我冒昧了。”

語聲落下,但聽譚盛禮低聲道, “我不會與他計較, 子女過得不好, 父母亦會心存愧疚,而愧疚會滋生更多情緒,或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委曲求全既往不咎, 我雖飽讀詩書,卻不知怎麼做個好父親,換了我,大抵是領了女兒歸家,忘卻過往,重新過日子。”

獵戶眼底閃過狐疑,“重新過日子?”回想自己在監牢的幾年,他不是沒幻想過自己當時手下留情,兀自領女兒家去,如今會是什麼模樣,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譚老爺,我是不是錯了?”

“你沒錯。”譚盛禮擲地有聲的告訴他,“錯的是打人的人,而你隻是出於愛女發泄心中的憤怒而已...”雖然譚盛禮不認同他的做法,然而他畢竟不是獵戶,無法想象獵戶那時滔天的憤懣,獵戶沒錯,錯的是傷害他們的人。

“譚老爺...”獵戶難以置信地看著譚盛禮,“我坐監已有六年多了,事情發生到現在,人人都罵我凶殘,斷人命根如挖人祖墳,然而從沒人和我說這樣的話...”還是以這樣溫和溫暖的方式告訴他,他沒錯,或許隻是他用錯了法子。

他埋下頭,低低嗚咽起來,譚盛禮拍拍他的肩,“熬過去就好了,她們在客棧等著你,望兒還為你準備了禮物,他很崇拜你。”

每個為女兒挺身而出的父親都值得人敬重。

他走出牢房,又與其他人談天聊心,多是因發生口角而衝動傷人的,譚盛禮讓他們遇到事彆急躁,多想想家裡人,自己坐監,留下父母妻兒怎麼辦,人活於世,贍養父母撫養子女是重任,多為他們想想,能減少很多矛盾衝突。

離開監牢已經是傍晚了,張縣令邀請他去府裡做客,順便考察考察孫子功課,兒子聽聞譚盛禮回縣裡,火急火燎地帶著孫子趕來,就為讓譚盛禮點撥幾句,以往自己和譚家人交好,篤定譚家人趨炎附勢抱自己大腿,如今恨不得自己時常和譚盛禮書信往來,問些科舉類的問題也好。

“我照你的吩咐,天天差衙役去街上轉悠,碰到地痞無賴欺負人就出手幫忙,慢慢的,街上風氣好了不少。”公務上的事他不好請教譚盛禮,但譚盛禮若有好的提議,他作為父母官,為了百姓安穩義不容辭,“咱們桐梓縣窮,衙役補貼少,我吩咐他們外出巡邏,每個人都懶洋洋的,告訴他們是你的意思,倒是心甘情願的去了。”

張縣令沒有嫉妒的意思,純粹欽佩譚盛禮品行,高潔名士,忍不住的讓人趨之若鶩,他帶譚盛禮沿著街道逛了幾圈,有認識譚盛禮的,紛紛上前和他打招呼,其中有對老夫妻,他們真誠的感激譚盛禮和張縣令,兩人的兒子挑著擔子去村裡賣貨,留下他們擺攤,常常有地痞來找茬,自從衙役在街上出沒,那些人收斂了很多。

他們勸譚盛禮,“你出門在外小心點,我怕他們對你不利。”

“無礙的。”

當晚,譚盛禮歇在張府,翌日,帶著乞兒回府城時,馬車在城門外被幾個穿破爛衣服的地痞攔住,他們手裡拿著棍子,指甲剔著牙,看模樣就不是好惹的模樣,譚盛禮是隨商戶進貨的馬車回府城,見狀,他撩起車簾下地,朝眾人拱手,“見過諸位。”

幾人是來收拾教訓譚盛禮多管閒事的,他們是縣裡出了名的地痞,靠敲詐勒索過日子,以前不告到縣衙張縣令不管,而如今,張縣令聽從譚盛禮的意思竟然遣衙役巡邏,慢慢的,攤販和商戶知道有衙門撐腰,越來越不怕他們了,甚至扯著嗓門吆喝故意引衙役來,以往他們是霸主,無人敢招惹,眼下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念及此,最中央的彪形大漢問,“你就是譚盛禮?”

看著就是個文弱書生,竟敢惹他們,活膩了啊,他抖了抖寬厚的肩,斜嘴露出陰狠凶悍的表情,譚盛禮再次拱手,“是。”

乞兒坐在車上,為此很是擔憂,譚盛禮是受張縣令邀請回縣裡的,譚振業在客棧溫習功課並沒跟上,他不動聲色地拍了拍趕車商人的肩膀,示意他掉頭回去搬救兵。

前邊,彪形大漢吐了口水,“就你還敢和我們為敵...”

“譚某無意和諸位為敵...”譚盛禮明白幾位找他的原因,他道,“諸位身強力壯,何以欺負老弱孤寡?”

地痞無賴欺軟怕硬,受他們欺負的多是沒有還擊之力亦或者不想生事端的人,聞言,彪形大漢冷哼了聲,“老子欺負誰乾你屁事,識相的就寫信給張大人讓他撤回巡街的衙役,否則,彆怪兄弟幾個不客氣了。”說著,最邊上的男子揮著棍子就衝上前,譚盛禮俱不閃躲,隻歎氣,“譚某的命不值錢,死了就死了,把你們也搭進去劃算嗎?”

譚盛禮打量著幾人,年紀都不算大,最小的和譚振業差不多,他感慨,“世道如果不好,諸位以此討口飯吃譚某許是能體諒一二,可世道這般好,為何偏偏這樣呢?”

這幾年綿州風調雨順,亦不曾有戰事發生,百姓說不上富裕,但不至於餓死人,在場的都是四肢健全身體剛健的漢子,怎會淪落到做地痞無賴,譚盛禮道,“不知諸位家中可有父母...”

看他臨危不亂,和百姓口中說的並無出入,男子杵著棍子,抖著腿洋洋自得,“得娘早已不在。”這語氣在說‘沒有人管得住我’。

譚盛禮又問,“不知可有妻兒?”

年紀稍大的兩位神色僵了僵,譚盛禮看清他們的神色,便道,“為人父,多希望子女成材,老百姓在地裡辛苦刨食,存了銀錢後想方設法的送子孫讀書,渴望他們入仕為官,商人走南闖北,不過奢望多攢些銀錢讓子孫過得輕鬆些,武將日日操練其子孫,文官日日督促子孫功課,眾人皆認為,文官的子孫讀書厲害,武將的子孫功夫厲害,而你們呢....”

抖腿的男子不屑道,“老子連媳婦都娶不上,哪兒管子孫的事...”真有兒子,也是他孝順自己的份兒,他爹都沒為他操過心,他憑啥要為兒子操心。

但年紀大的兩個男子皺起了眉頭,但聽譚盛禮問他,“以後娶妻生子了呢?”

“老爺給他吃給他穿就不錯了,還要老子咋樣?”

譚盛禮搖頭,“父母之愛子則為計之深遠,可想過他的將來?”

“彆給老子拽文...”男子的話未說完,被年紀最大的人打斷,“讓他說,我看看他能說出什麼花樣來。”

官道上陸陸續續有馬車來,俱目不轉睛地盯著譚盛禮看,又看向來者不善的幾個地痞,有人認出譚盛禮,跳下馬車怒斥他們,譚盛禮拱手道謝,說道,“無礙的,我與他們說說罷。”

譚盛禮想告訴他們的道理很簡單,人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種,換種活法照樣能活下去,尤其作為父親,更該給孩子做好表率,要不然孩子出門,許是隻能換來旁人的那句‘就是他,他父親是地痞...’,言語傷人六月寒,於孩子而言,父母是他們的天,天塌了,他們又該怎麼何去何從,是像世人嘴裡那般‘繼承父親的衣缽’,還是撥亂反正活成被人尊敬的人?

“譚某以為,人生於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要因為父母待你不好就自甘墮落,不要因為世上沒了親人就自暴自棄,不要因為孩子不懂事就漫不經心不引導,不要因為......”譚盛禮說得很慢,著重看向那兩個有家室的男子,“不要因為靠著不義之財能給家人帶來好的生活。”

家人寧肯活得堂堂正正,而非出門受人指指點點。

“嗬嗬...”抖腿的男子回眸看向身後的人,“不愧是讀書人,能說會道堪比茶館說書的,說這麼多,還不就是怕死。”

慢慢地聚集過來許多人,譚盛禮拱手,聲音仍如往常般清潤,“譚某覺得幾位給我陪葬不劃算罷了。”

“牙子哥,你說怎麼辦?”抖腿的男子剛問出口,但聽中央的彪形大漢道,“咱們走吧。”

抖腿男:“......”

“就這麼算了?”不好好教訓教訓譚盛禮,再過不久,他們在桐梓縣就沒法待下去了,彪形大漢沉眉,聲音低沉有力,“走。”

話完,扔了手裡的棍子,朝譚盛禮拱手,撣撣衣衫,頭也不回的走了,分外瀟灑,其餘幾人不敢造次,惡狠狠瞪了譚盛禮好幾眼,不情不願的跟上去,“牙子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咱們輸了...”彪形大漢道,“僅憑言語就能煽動攤販不受我們威脅,我們輸了。”

“怎麼就輸了?”男子不解。

彪形大漢回眸,看了眼站在馬車邊向其他人道謝的譚盛禮,“我們和當年被我們趕走的地痞有什麼區彆?”以前他們為了占地和彆人拚命,用蠻力把那些人趕出了縣城,而眼下,譚盛禮沒有用武力就讓他們敗了,彪形大漢道,“他擔得起彆人對他的讚揚,說實話,你們用那些花來的錢就沒良心不安嗎?”

他已成親,家裡有兩個孩子,他們很崇拜自己,在外人麵前總吹噓他是何等的厲害,而真實情況如何,他心裡門清,“其實他有句話說得很對,世道這般好,我們能依靠其他活下去的,你們就不想娶個媳婦安安穩穩過日子嗎?”

其餘幾人沉默,他們是地痞,其中有兩個還是乞丐,蒙牙子哥看得起,跟著他混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