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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1560 字 4個月前

“功課寫完了?”

譚振興僵住,支支吾吾道, “還...還差點...我...這就回去...”捂住撞疼的胳膊, 戰戰兢兢回了房間, 到門口時偷偷歪頭, 見譚盛禮身形筆直的站在那望著自己,他打了個哆嗦, 再不敢遲疑,嗖的進了房間。

待房門關上, 譚盛禮搖頭歎氣的回了屋。

幾十年過去,他無心打聽故人舊友府上的情況, 但隨著廖遜的到來,又有幾個學生的後人來訪, 寒暄客套, 隻聊祖上舊情不聊身份現狀, 看得出來,他們身份尊貴, 態度禮貌又疏離,但帶來的禮物豐厚貴重,綾羅綢緞金銀珠寶應有儘有, 而譚盛禮無動於衷,將他們送來的禮悉數退了回去, 更不多問他們的官職。

倒是從其他讀書人那聽說了些,或位高或權重,相較而言, 廖遜倒是最清貧的了。

不過和他沒什麼關係了,學生皆已不在人世,後人或墮落或青出於藍,於他都是陌生的,但很多讀書人不懂他,既認識朝中大臣,就該趁機巴結依附才是,譚盛禮竟把貴人們送的禮全還回去了,此舉隻怕會讓貴人們臉上蒙羞,不再與之往來了。

說起此事,蔣舉人不讚同譚盛禮的做法,“會試不比鄉試,各地讀書人齊聚,想要出人頭地更難,那些貴人既肯上門拜訪是念祖上情誼,譚老爺何不把握機會,請他們看看幾位公子的文章詩詞?”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想想兒子啊,譚振興他們的文章雖好,但那些大人在朝為官,更懂朝事利弊,有他們指點,成效事半功倍。

尤其是楚家那位,在朝堂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他若肯為譚家人撐腰,來年即使落榜,譚家照樣能在京城站穩腳跟,譚盛禮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譚家人的心思,都猜不透啊。

聽他歎氣,譚盛禮淡淡地說,“交情淺,不好多叨擾。”

他在收拾書箱,答應薛夫子去族學,今天有空就想把這件事給辦了,看蔣舉人長籲短歎,惋惜不已的樣子,他問蔣舉人此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天氣漸涼,樓裡的讀書人不怎麼外出應酬了,日日關門讀書,像在書院裡似的,從早到晚都靜悄悄的,唯有讀書聲響起。

想起正事,蔣舉人麵露苦色,難以啟齒道,“我是為方舉人的事兒而來。”

方舉人借用譚振學的文章為自己揚名確實為人不恥,但他並非沽名釣譽,文章不如譚振學精煉,也算樸實流暢,可自從國子監考試後就有人私底下說方舉人師承譚振學,故而文章有譚振學的影子,為此方舉人心裡不舒服,雖說讀書人以學問論高低,年長者拜入年少者門下的情況亦不在少數,不過那是兩廂情願的事實,方舉人和譚振學......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方舉人問他能否來請譚振學澄清此事,拜名師是所有讀書人的願望,方舉人不想無緣無故多了個不相乾的老師,礙於年紀,他不好意思直接和譚振學說此事,故而來找譚盛禮。

“都是綿州人,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瞞你說,要不是看方舉人態度誠懇,我是不太想來的。”為人辦事最難了,尤其這種兩頭不討好的事,蔣舉人道,“明年就會試,綿州若能出幾個進士乃多大的榮耀啊...”

江南讀書人為何地位崇高,不就是每次會試中進士的人嗎?聽到江南,想到的就是文人墨客,寧靜致遠,而綿州呢?

蔣舉人看著麵前的譚盛禮,若譚家人行事高調些,綿州或許有些美名,但譚家人深居簡出,不愛和讀書人交流走動,認識朝中大臣卻為自己謀劃,淡名泊利,神秘低調得很,他不知該怎麼勸譚盛禮,京城不似綿州,稍有盛名就引得眾讀書人頂禮膜拜,京城不缺富有才名仁德的人,譚盛禮在綿州是日月是星辰,來京後光芒暗淡,和普通讀書人沒什麼兩樣,不借祖上情分而想出人頭地的話,恐怕比登天還難。

他張嘴欲再勸勸譚盛禮,哪曉得譚盛禮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讀書人又何須分天南海北呢?”

蔣舉人語噎,但聽譚盛禮又問,“方舉人和振學不曾有來往,怎麼會有這種謠言?”

蔣舉人再次無言以對,說實話,他也納悶得很,方舉人心思七竅玲瓏,處事圓滑,照理說要傳也是傳譚振學效仿他,怎麼會反了呢,他想,或許是譚振學文章的造詣更高吧,儘管方舉人的文章入了國子監先生的眼,但考試不糊名,難保不會有人情的情分,旁的人不了解,他是清楚的,方舉人常常外出應酬,結交國子監先生對他來說不難,而且聽方舉人口吻,若無意外,過些時候就能拜國子監老先生為師呢...

這也是他希望澄清和譚振學關係的原因。

因為拜師學藝有講究,世人眼裡,同時拜入兩位先生門下是對先生的不尊重,哪怕是謠言也不好,但謠言從何而來蔣舉人也不知。

見他不答,譚盛禮沒有再問,而是道,“惡語傷人六月寒,我和振學說說吧。”

蔣舉人暗暗鬆了口氣,說實話,來之前他勸方舉人彆太在意閒言碎語,清者自清,時間長了旁人總會看清楚兩人的關係,費儘心思解釋反倒容易適得其反,能在背後詆毀人的人要麼嫉妒方舉人過得好,要麼和他有私仇,無論哪種,解釋再多都沒用。

“麻煩譚老爺了。”

“無事。”

譚振興他們這會兒去了碼頭,屋裡沒人,譚盛禮亦要出門就沒留蔣舉人喝茶,哪曉得剛走出樓,就看台階邊站著個少年郎,譚盛禮認得他,廖遜兒子廖謙,氣質冷峻,那日過道上的讀書人都不敢與之搭訕,譚盛禮看向他身後,不見廖遜。

廖謙拱手給他行禮,“見過譚老爺。”

譚盛禮還禮,“不知有何事。”

“父親得知你要去薛家族學,能否捎上晚輩。”

廖遜和薛夫子私下關係不錯,薛夫子曾請父親去族學訓教過那些孩子,奈何太過頑劣,父親也沒法子,聽說譚盛禮要去,父親讓他跟著去瞧瞧,學學譚老爺的為人處事,父親說譚老爺有譚家帝師風骨,和那樣的人接觸受益無窮。

譚盛禮沒有拒絕,“走吧。”

薛家族學離得不遠,兩人走路去的,廖謙幫譚盛禮拎書箱,聽譚盛禮問起他父親的身體,他眼神暗了暗,“陳年舊疾了,需天天喝藥養著...”說著,他側目端詳起譚盛禮,記得父親在譚盛禮的歲數時就有白發了,而譚盛禮瞧著很年輕。

注意到他的目光,譚盛禮偏頭,廖謙尷尬,“那日回府後父親很高興。”

吃了藥,像個興奮的孩子睡不著,翻出祖父的手劄看了通宵,說以曾祖父和祖父的選擇為榮,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比起眼前的歡愉,遠處的歡愉更為人向往憧憬,還說起那位帝師,遺憾沒有早生幾十年,否則真想瞻仰其風姿,到底是何光風霽月的人能教出他祖父那般的人,可惜他自己教書二十餘年,狀元榜眼探花皆有,卻沒有誰有他曾祖和祖父的誌向了。

廖謙又看譚盛禮,譚盛禮抿唇微笑,“高興便好。”許是學生後人的緣故,譚盛禮看廖謙覺得親切,問他平日讀什麼書,是入仕為官還是像他父親般入學教書。

“在讀《莊子》,來年想下場參加會試,為官還是教書我沒想過。”語畢,廖謙覺得回答不妥,補充道,“為官吧。”

做老師太累,父親最為國子監祭酒,但並不開心,他知道父親向往的是什麼,但因誓言在,他永遠不會離開京城的,如果有機會,他想去京外瞧瞧。

“想做什麼樣的官?”

“於民和於朝廷有用的官。”他很好奇,曾祖和祖父客死異鄉時是何心情,父親說客死異鄉聽著悲慘,實則如將士戰死沙場那般是無上的榮譽,但能懂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以致很多地方沒有人肯去,他問譚盛禮會試後有何打算,譚盛禮道,“答應了你父親入國子監。”

“譚老爺並不喜歡罷。”

譚盛禮道,“於人有益即可。”能做到隨心所欲的人太少,人活於世,受諸多事牽絆,他亦是如此。

廖謙沒有作聲,他不知道譚盛禮口中的‘人’是指他父親還是讀書人,想到父親的身體,他停下腳步,恭敬地作揖,“謝過譚老爺。”

他手裡還提著書箱,譚盛禮哭笑不得,“何須謝我,我自己的選擇而已。”

兩人閒聊,不知不覺就到了族學,薛夫子在門口候著,旁邊站著幾個錦衣華服的男子,薛夫子介紹,“這是我堂兄......”都是來看譚盛禮怎麼教孩子的,畢竟廖遜來都拿他們沒辦法,譚盛禮會有辦法嗎?幾人心裡沒底。

廖謙認識他們,上前行禮,眾人看他拎著書箱,問道,“是譚老爺的?”

“是。”

幾人心下搖頭,覺得譚盛禮這趟是白來了,那些小子頑劣,講道理根本聽不進去的。

族學是單獨的小院,男孩女孩都有,在不同的屋,譚盛禮進去時,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坐著,雙手搭在桌上,齊齊恭敬的喊,“譚老爺。”

譚盛禮頷首,挨個喚他們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起身見禮,動作有模有樣,若不知內情,或許以為他們循規蹈矩彬彬有禮,然而薛夫子知道他們不同,眼下不過做給譚盛禮看的,先禮後兵,這些孩子機靈得很。

念過他們名字,譚盛禮走向最前排的男孩,問起他功課,男孩回答得不好,但聲若洪鐘,甚是響亮。

“坐下吧。”

語畢,又走向旁邊書桌,“貧而無諂,富而不驕是何意?”

“我不知。”男孩挺起胸膛,聲音鏗鏘有力,屋外聽到自家孩子理直氣壯的薛家眾人氣得不輕,孺子不可教啊。

接下來,譚盛禮又問了好幾個,多是答不上來的,譚盛禮心裡有數,最後個問題是問他們所有人的,“誰能說說什麼是族學嗎?”

眾人不懂,如此簡單的問題有什麼好問的,這位譚老爺怕不是個傻子,他們搖頭,大聲道,“不知道。”

薛夫子:“......”

譚盛禮站去最前,溫聲道,“不知就對了,譚某以為,入族學者必潛心讀書,學以禮樂,文以詩書,延家族聲名,諸位尚且年幼,不知乃情理之中。”

在座的孩子不樂意了,怎麼聽這話都感覺譚盛禮在罵他們蠢呢。

有人站起來,“譚老爺,你不是來給我上課的嗎?”

彆以為他不知道,前幾天就聽母親說了,族學會來個厲害的夫子。

“不是。”譚盛禮朝廖謙招手,廖謙心領神會,提著書箱上前,譚盛禮拍著書箱問,“諸位可知裡邊是何物?”

剛剛是不樂意,現在所有人看譚盛禮都生出怨念來了,真把他們當成傻子了,書箱裡還能是什麼,筆墨紙硯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