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碰到這種救助了卻注定難活的情況,無論南非還是東非,許多營地的處置辦法都是有條件的移送動物園或者散養區,沒條件的隻能等死。經過好幾個月的治療,營地也最終決定將馬赫蒂留在劃出來的散養區裡。
按說在安全區頤養天年是件大大好事,但很快人們就發現,遠離大草原的馬赫蒂自己並不開心。
它總是沉默地坐著,看著圍欄,鼻子在空中輕嗅著,似乎在尋找熟悉的氣味。
任何一束氣味。
這種場景使許多工作人員心碎。
他們不得不承認,某些雄獅的歸宿絕不在人類的圍欄之中,哪怕再大的圍欄也一樣,放歸勢在必行。
懷著一點私心,營地將馬赫蒂養過了次年艱難的旱季,一直養到雨季,才開始為它尋找歸宿。不論結局如何,哪怕它一回到草原就不幸遇難,至少營地儘了心,將來想起來不會後悔。
一開始,他們想把馬赫蒂和放歸後一直生活在營地附近的、擁有巴巴裡獅血脈的大獅子湊在一起,但在隔欄熟悉時,兩頭雄獅已經吼到快把心臟都吐出去了,顯然是半點不投緣。
後來,他們又想著把馬赫蒂放歸到水壩。
黑耳朵和托托已經七歲了,它們在水壩北區完全站穩了腳跟,而且它們和父親一直感情深厚,說不定就會像其他一些父子聯盟替父輩養老一樣接納它。但讓人擔憂的是,做飯的畢竟大多數時候是母獅,而水壩母獅從來沒有展露過對年老獅子的仁慈,尤其是年老雄獅。
一些母獅對年老的“前夫”有所照顧,例如坎布拉獅群,它們會把獵捕到的水牛分給遠遠跟在後麵的馬五雄獅;但還有更多母獅對老年雄獅不屑一顧,無論是露水情緣,還是相依相伴過數年。
這其實也無可指摘。
對母獅來說,雄獅不過隻是搭夥過日子的同事,鮮少有感情好的,把老年獅都趕下台換上年富力強的小漂亮才是好事,從微觀來說既有利於保護領地,從宏觀來說也順應大自然優勝劣汰的規則。
到了十月,營地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最後絕望地發現,他們可能隻有一個選擇了。
而這個選擇對馬赫蒂自己來說,或許也迎合了它的願望。
回家。
十月十六號,獸醫給將近十五歲的馬赫蒂做了麻醉,將它帶上了開往西南區的車。沿途護林員隊長一直開著手機攝影,因為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希望至少能記錄下一頭明星獅子最後的瞬間。
西岸獅群在過去的一年裡有了許多變化。
五月,遊蕩在外的琪曼達和小不點被收攏歸隊;七月,三頭雄獅帶著一頭母獅離開領地,剩下的一頭母獅跑回了獅群,經過一番波折後被接納;九月,破耳老母獅在一個夜晚離開獅群,它在最後時光裡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有尊嚴地走向了生命的終結。
護林員隊長一邊回想著這些新聞,一邊催促向導把車搖搖晃晃地開到西岸領地和巴沙領地的邊緣。即使在西岸見到了真正的贍養行為,他們也沒有冒險直接把馬赫蒂空投到核心領地裡。
巴沙領地是馬赫蒂的出生地,西岸獅群是它占領的第一個獅群,也是守護時間最長的獅群。
或許它願意和許多雄獅一樣在出生地幸福地死去,或許它願意在領地邊緣獨自生活,度過最後一段時光,或許它會和其他一些雄獅一樣,在生命末點接近自己曾守護過的獅群,尋找飽腹的機會。
人們決心讓獅子自己做出選擇。
在全車的人注視中,馬赫蒂漸漸蘇醒,從麻藥效果中掙脫。它站起身來,謹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旋即抬起巨大的腦袋,朝空中嗅了嗅。大約過了十幾秒鐘,它非常堅定地朝北方走去。
因為傷腿的拖累,大獅子隻能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前進。
但沒走多久,它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遠處出現了一頭人們非常眼熟的獅子,也是近年來在官網上被討論得最激烈的獅子。在這頭高大的母獅背後,跟著一頭雖然低吼著卻並不十分惱怒的雄獅,還有七頭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的成年母獅,再往後是另一頭跛腳母獅,以及圍著它的亞成年們。
在人們的屏息等待中,獅女王走出獅群,小心翼翼地接近。
護林員隊長看著它瞪圓了的、好像在表達驚訝的眼睛,恍惚間仿佛和數年前在灌木叢裡出現的那雙重合到了一起。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兩頭獅子緩慢地靠近彼此,雙方都在猶豫著、判斷著。
獅子能在久彆重逢後認出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但通常它們的行為不會受到親緣關係的影響。父與子、叔與侄,該廝殺的還會廝殺,該合作的還會合作,全然取決於每一個個體的選擇。
同樣屬於西岸獅群,同樣作為女兒,獅女王就在靠近,而尼奧塔和蘇麗則表現得漠不關心;同樣作為“前妻”,黃眼母獅不斷探著頭張望,而斷牙母獅甚至露出了恫嚇的神情。
這份未知讓人覺得煎熬。
手機攝影上的時間顯示在不斷讀秒,滿車的工作人員都在祈禱,連天空都好像在幫助人們回憶往昔,淅淅瀝瀝地飄起了一點小雨,隨著時間流逝越下越大。
在護林員拿不住手機、將手肘靠在車窗沿上的時候,獅女王突然停住腳步,罕見地顯得猶疑起來,似乎不確定自己應該做出什麼表示,而這種表示又會不會得到老雄獅的正麵反饋。最終,它沒有上前去和三年未見麵的馬赫蒂進行親密接觸,隻是沉默地轉身,甩了甩尾巴。
小希望用一種非同尋常的緩速朝獅群走,而父親則遠遠地跟在了它身後。
這一刻,人們恍惚間意識到:
他們真的做成了這件事。
馬赫蒂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