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孩子們的態度隨著時間流逝不斷改變。
第一個跡象是護食。
從前它在狩獵結束後會把獵物整個拿出來和亞成年們分享, 一家四隻美洲豹同時上桌吃飯,你撕你的,我嚼我的, 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妨礙;現在飯桌上的規矩完全變了。
安瀾第一次聽到咆哮聲時嚇了一跳,剛抬眼就看到母親伏低身體齜出牙刀, 爪子緊緊地抓著水豚,擺出了一副威嚇的樣子。她不敢大意,立刻放開嘴裡叼著的肉塊,乾淨利落地退到一旁。
軟軟和娃娃臉習慣性地跟著她一起往外跑,三隻亞成年一路跑到五、六米開外的地方才停下來, 小心翼翼地回頭張望。
母親抱著水豚屍體飽餐一頓, 進食完畢後跳到一旁清理自己的前肢,此時它才允許剛才被嚇走的亞成年們上桌吃飯。
有了第一次, 就有第二次, 第三次。
很快, 家裡的規矩就從一張桌子上可以坐下名成員變成了做飯的成員先吃、其他成員撿剩飯吃,隻有當亞成年食用自己捕獲的獵物時母親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因為進食次序找孩子們的麻煩。
第二個跡象是接觸回避。
安瀾還記得小時候經常被母親抱在兩條前臂當中舔毛,後來體型越長越大, 抱不住了,專屬座位就從前臂當中轉換到柔軟的腹部,等到再長大一點乾脆成了肩並肩貼貼。
然然最近這種待遇消失了。
兩個女孩子還好一點,至少能和母親一起團著睡覺,拿彼此的後腿和脊背當靠枕, 心情好的時候偶爾也能相互舔舔毛。娃娃臉就慘了,簡直被嫌棄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每次想參與家庭活動都會被排擠在外。
安瀾親眼看到有一次它非常期待地蹭到母親邊上, 明明很大一隻卻想把自己縮成很小的樣子,後腳掌踩著前腳掌踏出的腳印,等它好不容易挪到目的地,轉了兩圈覺得舒服了正想躺下來,母親呼啦一聲站起來轉移方位,硬是讓往下躺的娃娃臉靠了個寂寞,腦袋敲地沾了一臉泥水。
回避還算好的。
第三個跡象是日漸增加的衝突。
比起在親密接觸上的回避和冷淡,母親日益變差的耐心和日益高漲的“戰鬥欲”才是最讓亞成年美洲豹們難以適應——卻又必須適應的。
有時候是因為在巡邏領地時跟得太近或者製造太多噪音;有時候是因為在玩耍時不小心撞到成年美洲豹身上;有時候是因為一次失敗的狩獵......衝突發生的原因多種多樣,但過程都是相似的。
母親通常會用和打噴嚏類似的聲音宣告自己耐心告罄,如果亞成年及時收斂,它就會吼兩聲完成任務;如果亞成年仍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靠近,它就會用前爪發動攻擊。
和領主美洲豹曾經做過的一樣,這種攻擊不是認真的攻擊,至少不是為了傷害或者驅逐而發生的,但是一巴掌糊在臉上就是一巴掌糊在臉上,該痛的還得痛,還自閉的還得自閉。
安瀾憑借著高超的跑路技藝和察言觀色技能,至今為止還沒嘗到過挨揍的滋味,然而她的兄弟姐妹卻無法預測母親晴天下雨般變幻莫測的心情,一個被錘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一個被揍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軟軟因此鍛煉出了非同尋常的上樹速度,隻要母親一流露出不滿的跡象它就會跟火燒屁/股一樣往最近的大樹上躥,爬到高處才安頓下來低頭打量暴風雨的等級。
雌性美洲豹本來就比雄性美洲豹容易上樹,但是像它這樣踩著樹乾如履平地的哪裡都不多見,到最後還成了遊客眼中的特色景觀——隱藏在灌木叢後的美洲豹不好找,掛在樹上的美洲豹可太好找了,那麼大一坨就是想忽視都很困難。
娃娃臉......比較老實。
它從一開始就對衝突不敏銳,往往已經身處台風眼還是一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但是幾個月它也不是毫無長進,至少在原地趴下這件事上它稱老二沒有豹子敢稱老一——
無論母親是直眉瞪眼還是大發雷霆,無論衝突等級是喵喵拳還是爪牙並用,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趴了再說,就好像皮毛大麵積貼地有助於思考一樣。
美洲豹的特色是眼窩內側的腫瘤狀突起,這個特征本身已經它們的正臉看起來不太凶狠了,再配上娃娃臉那生無可戀又恍惚的眼神,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安瀾和軟軟總會在衝突結束之後湊過去安慰兄長,因為他們三個曾經分享過同一個子宮,呼吸著同一片空氣,即使將來注定會各奔東西,至少在分離之前,他們有著一致的利益和命運。
同胞的關懷幫助娃娃臉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
它跌跌撞撞地在領地裡生活著,一直待到一歲零八個月大才在一次和領主美洲豹的衝突中被徹底驅逐出核心區域,成為邊緣地帶的遊蕩者。
安瀾後來又見過它兩次。
第一次是一周後,滿身狼藉的娃娃臉躲在遠處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在母親和姐妹離開後叼走了沒被吃完的殘羹冷炙;第二次和第一次之間隔了半個月,那時剛剛下完暴雨,空氣中滿是泥土的氣味,娃娃臉不知道從哪個灌木叢裡跳出來,一聲不吭地趴臥到她身邊,分享了一個寧靜的下午。
遊蕩使它脫胎換骨。
如果說在被驅逐出去時娃娃臉還是個對獨立生存一知半解的愣頭青,在那個下午安瀾看到的它已經變得自信多了,那雙眼睛裡不再有無奈和無措,自始至終都閃爍著銳利的光。
她知道對方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