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洪水剛剛經過,部分植物還需要時間門生長,所以可供選擇的範圍沒有那麼大,這是事實,但濕地裡其實並不缺東西吃,象群來到這裡隻是因為作物更誘人、也更方便獲取而已。
安瀾在來的路上都沒意識到終點站竟然是一座村落,現在問題已經出現,她隻能努力思考該怎樣把長輩們引走,關鍵是得先想個辦法吸引它們的注意力——已經開始分散覓食的非洲象們可不會輕易全體集合在一起。
假裝陷入了麻煩?
還是假裝遭到了襲擊?
大象不是笨蛋,如果毫無征兆,它們在一番檢查之後就會離開,完全達不到目的。如果要采用這種方法,就必須找到一個切實存在的危險源。
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巧合。
就在安瀾開始觀察環境、想找個地方碰瓷的時候,不遠處的田地裡忽然傳來一連串高聲吼叫,撕心裂肺,恐怖異常,仿佛有人在耳邊用指甲刮擦黑板一樣,頃刻間門就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那之後,地麵劇烈地震動起來。
毫無疑問,象群正在朝異動發生的地方靠攏。
認為這時還是和家人在一起最安全,安瀾也跟著往大象彙聚的地方跑去,因為玉米田裡視線不佳,她有好一陣子都不知道自己在應對什麼,等跑到田地邊緣,視野驟然開闊,隨之而來的景象便帶著極大的衝擊力撞進了她的眼睛裡——
引起異動的是一頭母象。
準確而言,是一頭已經死去了的母象。
它渾身僵硬地倒斃在離她約有十幾米遠的田地裡,眼睛沒有合攏,嘴巴也半開著,尾巴還在微微抽搐,身上......掛了一根折斷的電線。
順著這根電線尋找,可以看到更遠處一根被推歪的電線杆,因為杆體劇情傾斜,頂端一側的線路被完全拉斷,有的電線垂墜掛地,有的電線扭在半空,但所有電線上都在閃動著不詳的火花。
現在但凡是一個具備常識的人類站在這裡,都知道不能去接觸已經倒地的大象,不誇張地說,甚至不能靠近電線斷點接觸地麵的這塊區域,但大象並不知道電的使用規則,出於對同類的救助本能,它們不僅在往倒伏者的方向走,還在爭相伸出長鼻,希望能把它攙扶起來。
這一舉動絕對隻有白白送命的結局!
要不是被撞了一下,安瀾都要尖叫出聲了。
可當她回頭看到是誰撞了自己時,立刻就覺得還不如尖叫幾聲:阿涅克亞低頭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脊背,然後繞開一些繼續往前走,它太善良、也太溫和了,絕不能容忍有同類在跟前受傷得不到幫助,全然不知等待著它的是死神的鐮刀。
......不能再等了!
安瀾當機立斷地趴倒在地。
她回憶了一番多納特之前碰到蟒蛇時是怎麼呼叫救援的,並成功發出了比這位表姐還要驚慌的尖叫聲。阿達尼亞被女兒嚇得魂飛魄散,趕忙低頭來拽她。拽了好幾次都沒拽起來,它也慌了神,跟著大叫起來,成為了一個絕佳的擴音喇叭。
比起同類,親眷顯然更為重要。
朝著事發地靠攏的卡拉家族成員不約而同地調轉方向,急急忙忙地朝著家中老幺倒下的地方靠攏;離得最近的小象埃托奧還以為玩伴受了什麼重傷,甚至嚇得嚎哭起來,把阿涅克亞驚得迅速回頭,恨不得立刻飛到兒子身邊。
短短半分鐘,這塊區域就被圍得密不透風。
安瀾在心裡抱歉地歎了口氣。
假如第一時間門采取措施,那些遭到電擊的大象未嘗不能得救,可是一來現場太過混亂,她的力量又稍顯不足,沒有萬全把握;二來阿涅克亞和夏婭已經走得太近,隨時就可能發生意外;三來......作為一頭巨獸,她也實在不應當在人類聚居地裡展現出什麼處理帶電物品的能力。
的確,為了保護動物,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和地區都禁止公民在看護田地時使用致命電網,但不可否認的是,非致命電網直到今天都是大量保護機構用於隔斷猛獸區域的首選材料。
電網和數百年前的籬笆一樣,是人類對自身安全信任度的最後底線,任何野獸——任何,隻要證明了自己有越過這一最後底線的能力,就會從“受保護者”轉變為“待處理者”。
著名的國際自然環境保護主義者、“地球組織”的創始人勞倫斯·安東尼早年曾救助過一群野象,但當這群野象衝破電網束縛、逃脫保護區時,即使是從事大象保護工作多年的護林員都會發出抗議,指明這群大象對工作人員和居民的生命安全存在“極大威脅”,不應當被給予第二次機會。
世界各地的動物園也都“轉移”過、“處決”過越獄的猛獸,包括不限於獅子、老虎、美洲豹、棕熊、黑猩猩和蟒蛇。
歸根結底,是因為人類的安全紅線被突破了。
安瀾無從得知有沒有村民在向這裡張望,所以絕無可能冒著種種風險跑去展示自己的能力,恰恰相反,她像也觸電了似的躺倒在地,一下都不肯動彈,發出一串接著一串的求救信號,隻愁沒有把親近的長輩們都給急死。
從這個視角,她能看到卡拉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閃爍著複雜的神光,半是驚懼,半是狐疑,但當它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向那一頭頭接連倒伏的非洲象時,一種近似於“恍然”的嶄新情緒便從深邃的心湖裡浮起。
安瀾於是明白——卡拉已經懂了。
它不一定明白“電”是什麼、“電線”是什麼、“電線杆”是什麼,但它一定明白眼前站著一個沒有形體的敵人,而這個敵人正在通過接觸收割非洲象的生命,就連最強壯的大公象也無法與之匹敵。
在遷徙途中,這位老族長曾經無數次做出過正確的決定,此時此刻,憑借著經驗和直覺,它再一次為整個家族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卡拉發出了召集的吼叫聲。
從阿梅利亞到阿達尼亞,從夏洛特到埃托奧,無一不是聽著這個聲音長大的,是這個聲音指引它們找到水源、攝入食物,也是這個聲音指引它們避開危險、撫育後代,第一時間門做出反應對它們來說是一種被刻入了身體的本能。
好像有一陣風卷走了所有驚惶,剛才還混亂不已的卡拉家族一下子就鎮定下來,找到了主心骨,圍著安瀾的成年母象慢慢散開,好讓族長進來照看小象,隻有護女心切的阿達尼亞還在召集,牽引的力量越來越大,險些把女兒拔得懸空起來。
要不是目的已經達到,安瀾估計還得煩惱該怎麼在這種情況下躺平才能讓人信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生怕尾巴被母親拔掉,一碰到卡拉的鼻子就“從善如流”地站起來,假裝看不到外婆先是驚訝、再是思索、接著轉為了然的視線。
......老族長不愧是老族長。
埃托奧和多納特就完全沒注意到自家玩伴前一秒鐘還是快要不行了的樣子,下一秒鐘又醫學奇跡般地恢複了健康,隻顧著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剛才沒擠進圈的阿梅利亞也沒抓到看近景的機會,隻是常規地和她做了個安慰的搭搭;阿涅克亞則是關心則亂,驚魂未定地施展著“愛撫魔咒”。
隻有嚴肅的阿倫西亞沒被糊弄過去,但就算是它也想不到安瀾的真實打算,隻以為孩子年幼無知、喜歡玩鬨、熱衷模仿、全然看不懂死亡的意義,於是警告性地敲了敲她的腦袋——
這回安瀾就尖叫得情真意切多了。
卡拉深深地看了外孫女一眼,就指揮家族成員穿過玉米地,朝著來時的路折返。本來就被拆掉一半的籬笆成了母象們發泄悲傷情緒的出口,剩下的一半也沒能挺立著見到太陽升起。
可以想見的是:至少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門內,象群不會再來附近造訪,光這個事實本身就夠安瀾腦門上的輕微疼痛消隱無蹤。
人類世界的食物對動物來說總是過於唾手可得。
農田就像餐桌,把自然界難尋的美味裝點擺盤,吸引著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的訪客。可大象不是鳥兒,也不是貓咪,大象......就是大象。
一次轉身就可以推倒人類的屋舍,一次抬頭就可以掀翻人類的汽車,一次踩踏就可以粉碎人類的家庭,但也會被孩童拋下的一枚鞭/炮撕開麵頰,會被灑入農田的一瓶殺/蟲/劑就摧毀腸胃,會被掛斷的一根電線奪走生命。
當彼此都能輕易傷害對方時,最好的交往狀態就是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乃至互相敬畏;假如無法掌握其中的尺度,還不如暫時就此保持距離。
而安瀾會竭儘全力確保這一點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