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須曼人相信, 察格恩是世間萬物的主人,祂將他們從跑跳的羚羊變成了可以直立行走的人。察格恩偏愛紅色的驢羚,它們是魔力的使者, 不會輕易被捕捉,不會輕易被消滅。
絕大多數時候,看著這些動物矯健地越過水潭都是一種讓人愉悅的景象, 安瀾可以充分理解為什麼土著居民把它們和“神”以及自身的來源聯係在一起:機敏,靈動,生機勃勃, 再加上獨特的顏色,絕非隨手為之、而是精心設計的造物。
不幸的是——在這個科技滾滾發展的時代裡, 保護這些動物不受傷害的“神力”在子/彈、麻/醉/劑和毒/藥麵前已經失去了應有的威能。
奧卡萬戈的雨季不是一個太平的季節。
安瀾出生兩年, 還是第一次在這塊陸地三角洲裡見證季節變遷, 如果說旱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仿佛要衝刷一切的大洪水, 那麼進入雨季之後, 奧卡萬戈就變得靜謐而平滑,沒有翻天覆地的熱烈,隻有潤物無聲的雋永。
這份靜謐賦予生機, 也賦予可趁之機。
濕地太大、動物太多、地形太複雜、人手和物力太缺乏,護林員們根本無法深入每一個角落去為繁殖中的野生動物保駕護航,隻能將精力集中在少部分問題多發的區域。
事實上, 在任何一個不下雨的夜晚,隻要稍稍費心側耳傾聽,安瀾都能聽到遠處響起的零星的槍聲,有時是兩支隊伍互相射擊時發出的鞭炮似的噠噠聲。無論持槍的人是誰,他們都沒有費心隱藏行蹤,而是光明正大地在這裡遊走, 殺死動物、以它們的遺骸牟利,恐嚇乃至襲擊那些為動物保護奉獻了一生的誌願者。
除開從大象頻道裡傳來的令人不安的消息之外,安瀾還不止一次聽到過護林員的竊竊私語,那是一些可能為他們引來牢獄之災的信息——
盜獵分子使用的武器是從哪裡來的呢?如此大規模的交易怎麼就能“神奇地完成”?難道外麵完全查探不到貨物運送出去的線路?樹林裡就好像有一張無形的大嘴,爬行著、吞噬著這些動物。
非洲象當然沒有可能逃過一劫。
任何一個上點規模的偷獵團夥都不會放過長牙象,尤其當整個非洲的大象都在因為客觀因素往短牙甚至無牙方向“進化”的時候,殺死一頭大象隻需要獵/槍和毒/箭,最多再加上劈開腦袋所需的鋸子,換來的就是比黃金還要昂貴的原材料。
卡拉並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滯留決定會把整個家族放在等待屠宰的名單上。
它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人類不是來了又去的候鳥,也不是始終走在遷徙旅途上的有蹄動物,年複一年、季複一季地丈量祖祖輩輩曾經走過的路。
人類是善變的、是隨心所欲的,他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出現在任何地方,在原本安全的航道上掀起洶湧波濤,不可預知是最大的危險,也是安瀾從一開始就想帶著家族避開的危險。
似乎意識到非洲象處境的微妙,當地政府比照讚比亞曾經為白犀牛提供的、肯尼亞曾經為象王薩陶提供的防範措施,派遣武裝小隊來看護附近幾個還保有長牙象榮耀的黃金家族,但正如人們所熟知的那樣,破壞總是比保護容易,武裝小隊可以荷槍實彈看護這些珍稀動物一整年,盜獵分子隻需要他們疏忽大意的短短十五分鐘。
殺戮仍然在這塊土地上不斷地發生。
雨季第三周,安瀾第一次參與了大象的葬禮。
那天清晨幾乎整個河灣都被哀歌籠罩,而歌所描繪的地方又裡卡拉家族喝水的區域如此之近,以至於老族長認為不去表達哀悼是全然失敬的行為,於是它召集整個象群,帶著它們接近了嗡嗡聲的源頭。
空氣中彌漫著的氣味令人作嘔,但更叫人難受的是一種震顫著的不安,那情緒像雨幕一樣厚重,比雨幕還要厚重,沉沉地壓在每一頭大象的脊背上,使最桀驁的花豹都在大樹上弓背彎腰,不敢發出丁點會引起注意的聲響。
隨著距離縮短,整個象群都看到了噩夢般的景象——那簡直不能被稱為一具屍骸,遇難者腦袋的前半部分連同象鼻、象牙一起完全地消失了,爛肉從臉上的大洞裡流下來,一路淌到地麵上。
圍在那裡哀悼的陌生家族沉默地讓開了位置,它們應當隻是發現者,而不是血緣關係者,畢竟倒下的是一頭大公象,光憑活動區域很難判斷它是哪個家族的兄弟、兒子,又是哪個家族的父親,在場的非洲象們隻能寄希望於海浪般擴散的哀歌能夠最終傳達到正確的那顆心裡。
當它們走遠之後,卡拉才緩慢上前,用象鼻隔空描摹死難者頭顱的輪廓,聯想到大象之間介紹彼此的嗅聞動作,這幾乎可以算是一個遲到的、一生一次的正式碰麵,其背後蘊藏著的沉重意義使得這位年歲最長的族長都垂下了眼簾。
在卡拉身後,其他母象模仿著它的動作,而年紀較輕的小象們則驚恐萬狀地擠在一起,不知道是該上前直麵死亡,還是該躲在母親的尾巴底下。
安瀾被萊婭和埃托奧夾在中間,拜這個站位所賜,她的身體兩側都在因為兩頭小象的劇烈心跳而不斷震動,讓人簡直懷疑它們會不會像受了驚嚇的山羊那樣翻倒在地。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用現在已經長度驚人的鼻子緊緊抓住萊婭的身體,把它死死地按在了遠離死難者的地方,生怕它忽然衝進象群深處,既打攪了這無聲的祭奠,又把自己暴露在可能存在、會影響新生兒身體健康的某些細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