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前剛在河流一側看到了下水的腳印,五分鐘後卻又在另一側發現了同樣是下水的腳印,簡直好像在來回淌水,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更離奇的是:在一些地段,腳印還被掩蓋了。
齊達沒說,賽思科和姆誇阿桑也沒心情說,但這毫無疑問像是先前那些不速之客又在陰魂不散。
“我們得去弄條狗來。”賽思科在太陽快落山時開了個玩笑——本來該是個玩笑。隻不過他臉色陰沉,硬是沒人敢接這句玩笑話罷了。
很顯然,“有肉在前卻不能吃”的感受讓他惱火,被不知到底有什麼目的的家夥纏上更讓他沮喪。
事實上,齊達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
等待已經是無奈之舉,讓等待變得物有所值的是任務完成後會得到的鈔票和積累的名望,但如果有人捷足先登......對團隊會是項很大的打擊。
回到營地的時候,賽思科走了兩步,就忍不住踢遠了被丟在一旁的羚羊頭骨,唾沫橫飛:“我實在想不通,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來的,是來乾什麼的!你們看到那些刮痕了,誰見過到處擦腳印還給大象擦腳印的無聊家夥啊,難道是鬼嗎?!”
“彆瞎說......”腦袋不太清醒的羅傑咕噥。
新人病了,抓不住重點,本意約莫是不想聽到不吉利的話,但正好撞上槍/口上,立刻為自己招來了一連串的咆哮和瞪視。
今天一無所獲的沮喪,以及攪局者可能再次出現、隊伍卻已經失去了前段時間那樣強勁的後援的煩憂,像雷雲一樣壓在了這個臨時營地上空。
事後想來,爭吵本是可以避免的,但齊達在這個傍晚也被情緒困擾,失去了正確判斷的理性,亦或者是他潛意識認為誌願者隻不過是烏合之眾,條子遠在奇夫島活動,線人那裡也沒有任何信號傳來,因此放任了爭吵,沒有做出製止的舉動。
這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隻要將目標殺死,完成指名,等錢打到每一個人賬上,大家瞬間就會忘記今天發生過什麼。都是三教九流之輩,難道指望他們其樂融融?
因此,齊達隻是擦著槍,模擬著次日的行動,盤算著要不要給線人打一通電話,看能不能從隊伍內部絆住那些誌願者——隻要給三個小時,不,兩個小時,就足夠他們完成工作。
這樣轉動思維、消磨時光,直到太陽沉到地平線附近,一股突如其來的心慌打亂了他的呼吸節奏,緊接著,這股心慌莫名地發展成了心悸。
那是一種心驚肉跳的錯覺,一種不詳的預感。
就好像遊人前一秒還在自在地浮潛,沉浸於絢麗多彩的珊瑚礁美景之中,下一刻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水流裹挾,離錨船越來越遠,而淺藍瓦綠的水波和彩色礁石也被深不見底的海底斷崖取代。
總有因預感選擇留在營地,從而躲過使整個登山隊覆滅之劫難的登山者;總有因預感選擇留在原地,從而避開陷阱的戰士。
齊達自認為是和登山者無異的“征服者”,是濕地戰場的老行家,常常向新人吹噓“老手的直覺”,上次更是憑借這種直覺找到了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跡,於是這一次,他也坐不住地站了起來。
“姆誇阿桑。”他告訴隊員,“你去河邊看看。”
賽思科的抱怨被打斷,投來了狐疑的一眼。
無論如何,不能違抗上級命令的姆誇阿桑都行動了起來,抱著武器走向營地外圍。隨著太陽慢慢落下,樹木的影子越拉越長,又漸漸被黑暗吞噬,齊達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然後——
“呯!”
仿佛是決定性地,他聽到了一聲響。
屬於小隊常配備的霰/彈/槍的槍響。
它橫跨水原,劈斷巨木,奔入了無邊的深林。
“見鬼!”賽思科渾身一震,大叫一聲,迅速抄起了放在邊上的武器。齊達自己也抓緊了槍,警惕地看著外頭的搖搖曳曳、影影幢幢。
大口徑霰/彈槍給他們帶來了任何武器都不能比擬的安全感,野獸扛不住幾槍,至於同行和條子......在這片大陸上鮮少有束手就擒、和平談判可言,隻有最愚笨的菜鳥才會選擇放下武器。
這裡是幽綠的、潮濕的迷宮!
隻要能搶先開槍,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麻煩。
齊達和賽思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但當更多槍聲響起,當他們開始到處尋找掩體,一邊警惕著可能到來的敵人,一邊想著該怎麼支援同伴的時候,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可怕的叫喊。
與此同時,無數大燈驟然亮起,光柱把夜黑照得宛若白晝,交叉著擦過帳篷頂端,又逼入營地深處,攪得人頭暈目眩、眼角刺痛。
這也太不專業了——齊達先是想到。
對麵來的人肯定很多——立刻,他又想到。
“快跑!”他頃刻間拋掉了對槍的念頭,朝著槍聲響起的地方胡亂扣動扳機,爭取逃脫的機會。
子/彈穿梭,撞到樹乾上,石子間,泥地裡;
子/彈穿梭,撞到鍋架上,帆布間,箱籠裡。
羅傑跌跌撞撞地從帳篷裡跑出,抱著槍,但他沒跑多遠就跪在地上大吐特吐,好像要把腸子都吐出來,不幸的是,渾渾噩噩的腦袋沒提醒他自己出現在了一個糟糕的時間,一個糟糕的地點。
“呯!”
又是一聲槍響。
齊達心如擂鼓,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新人一聲不吭地倒伏在地,被擊碎的骨頭飛了數米之高。
在這個瞬間,獵人變成了獵物。
“我投降!我投降!”
有人尖叫著——他相信那是賽思科的聲音。
是了,沒錯,人太多了,跑不出去......對抗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雖然被逮到會有不小的麻煩,說不定還會被上線挑刺,被取消帶隊、接任務的權利,但隻要人還活著,總歸會得到保釋。那些大人物可不想讓自己被供出來。況且混了這麼多年,總還有點門路在。
齊達強迫自己保持平靜,想跟著老搭檔一起丟掉武器、抱頭投降。
在護林員接二連三地穿過樹林、踏入營地時,他剛剛鬆開抓著霰/彈/槍的手,咬緊牙關往下蹲,發誓記住這些人的臉,等自己被保釋出去後一定要給他們找點樂子。而這一決心在看到巴斯陀那張有點過於熟悉的老臉時達到了極致,又沉沉地墜入了深淵。
他的心還在狂跳。
那種古怪的預感......還沒有消失!
在千分之一秒間,齊達瘋狂轉動目光,想找到危險的來源。
然後,他看到了,看到了漸漸靠近的護林員中一個仍然端著槍的黑影。
天色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對方是誰,但他不需要看清,也再沒辦法看清,因為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又一聲槍響。
大地......在旋轉。
天空......掛著星星的天空在迫近。
人群一陣嘩然,似乎有人在激動地質問,有人在恨恨地抗辯,有人在嚴厲地斥責。
篝火劈啪作響,在煙氣和紅苗之間,那些聲音都迅速遠去,隻剩下陡然出現了的,閃爍著的,馬默雷納的渾濁了的眼睛,歪斜了的嘴,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半截入土的模樣,和他毫無道理的、毫無意義的話。
要小心被纏上啊,他說,做點善事,捐點小錢......
不是的,齊達想回答,這是壞運氣,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大象顯靈,沒有什麼報應,隻有一些避不開的病,有一些該死的不按規矩行事的條子在這裡公報私仇,做不做善事,你的末路也近在眼前。
但他說不出話來。
他仰躺在地,腦袋側歪。
麵前是燃燒的篝火,是漸漸隱去的猙獰的臉,是被一腳踢飛了的羚羊的頭骨。
那骨頭上還掛著些沒剔乾淨的暗紅色的殘肉,掛著羅傑白色的腦花,掛著最後倒下的賽思科的血......兩隻眼睛要不是早被剜出,這會兒說不定已經長了蛆,但現在隻剩下空洞,剩下沉默。
齊達在那空洞與沉默的注視下尖叫,哀求,掙紮,咽氣。
他皮開肉綻、骨碎筋折地死去。
就像動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