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兩夜未歸,又不去上朝,去哪裡了?
裴琛不解,渾渾噩噩地登上馬車,顧朝諳見她魂不守舍,“太後與你說什麼?”
“說了些閒話,讓我對公主好一些。舅父,你何時回餘杭?”裴琛努力打起精神,笑著麵對,“舅父學生滿京城,是否感覺欣慰?”
“教書育人,為人本分。不求學生三元及第,為盼守住本心。”顧朝諳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儒雅中透著書生氣。
裴琛恍然,不求三元及第,為盼守住本心,人活著,還有多少人可以守住本心呢。
為臣謹守本分為君分憂,為官者愛民勤奮,為君者心懷天下。
誰又能做到呢。
裴琛哀歎須臾,旋即拋開不屬於自己的話題,而問起江浙一帶的景色。
說起遊山玩水,顧朝諳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裴琛靜靜的聽著,自己曾經也想將殿下帶出京城,隱姓埋名,甚至連定居之地都想到了。
可惜都是自己一廂情願,殿下心懷天下,無法割舍萬民,更無法割舍皇室,也為自己的骨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馬車在裴府門前停下,顧朝諳先下車,又遇到顧朝諳的學生來見先生。她與對方幾人簡單行禮,接著撇下顧朝諳,自己先回府內。
“殿下回來了嗎?”
“沒有。”
“可有話傳回來?”裴琛止步,眼前一片黑暗,似有魔爪來襲,緊緊地扼住她的咽喉,壓製得她喘不過氣來。
管事回道:“說是公主府內有事脫不開身。”
“可說了歸期?”
“沒有。”
裴琛有些失望,不過殿下與她也是交易成親,沒有感情,怎麼會有牽掛呢。
青莞又來換藥了,難得正經了一回,問起女學的事情,裴琛今日恰好聽了些,將顧朝諳說的都說了一遍。
青莞詢問:“你說顧氏女學與京城女學,哪一個更好些?”
“顧氏女學門風嚴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京城女學占據地理優勢,師資更強了些,學子攀比也是一種壞習性,你自己想一想。”裴琛慢條斯理地分析。
“那就送去顧氏女學,京城內達官貴人多,看不起我們跑江湖的,送去餘杭也是不錯。”青莞拍案決定,“距離遠一些也沒有關係,我派人去看顧著,裴駙馬,謝謝你啊。”
“各取所需,你可曾想過,你將人送去餘杭,鞭長莫及,不就成了我的人質?”裴琛忽而笑了,笑容透著詭異,與她純白的麵色顯出的良善格格不入。
青莞驀地心驚,在她的認識中,小裴駙馬善良溫厚,怎麼會有這麼陰狠的辦法?
她不理解,而裴琛氣定神閒地繼續說道:“你要想想,如何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而不是選擇最優。”
“聽駙馬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您能說出這番話,可見你的心胸,我便將孩子送去顧氏女學。”青莞心中深深折服,少年人身上有股氣定神閒之感,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更多的是經曆磨難過後的沉穩。
青莞疑惑自己的想法,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不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女扮男裝做了駙馬,聖上知曉她的身份,如此想,便也釋懷了。
今日初七了。
夜晚,裴琛一人獨居,躺在床上,眼前一片黑暗,讓人出奇的安靜下來。
明日,她就該回來了,這一刻,她又如此慶幸自己與殿下之間還有這麼一層見不得人的牽絆。
晚上,裴琛睡得很好,而溧陽一夜未睡,深感疲憊,小小的孩童哭鬨不止,鬨得整日不得安寧。她試圖去哄,奈何自己一碰,她就會哭得更加厲害,大夫不敢下找重藥,隻得換了一個有一個乳娘。
一日間換了七八個,婢女們不停地進進出出,哭鬨與腳步聲傳入耳畔,讓人心生不寧。
皇甫儀忍了兩夜兩日後,終於忍不住開口提醒:“殿下,這個孩子是你的祖宗嗎?”
溧陽又羞又窘迫,搖首沉默。
“不是您的祖宗,您為何因她冷落裴駙馬。你又不是大夫,在這裡與不在這裡都沒有影響,何不回裴府去。再鬨下去,駙馬就要和你和離了,新婚三日,你就拋棄人家獨守空閨,您覺得合適嗎?”皇甫儀痛心疾首地勸諫,深度懷疑這個孩子是殿下的骨血,可惜了殿下從未妊娠。
“裴琛不會生氣的。”溧陽搖首,裴琛心思深,對這些事情看得極淡,怎麼會因她不在府上就生氣呢。
她搖首否認,皇甫儀翻了白眼,“殿下,你們才成婚三日,駙馬病了傷了,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倘若有人來挑撥離間,你們這對新婚夫妻感情岌岌可危。您想想,可值得?”
溧陽莫名一陣心虛,做了虧心事被人戳穿後,心中極為忐忑。
“我明日回裴府,孩子就交給先生照顧了,我想收這個孩子做義女,您覺得如何呢?”
“我覺得不妥,她有母親有父親,你收作義女,倘若她們的父母來尋,或者利用殿下的權勢做一些不利陛下的事情,到時如何收場。臣再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崩,您有幸得到大位,她的父母在世,您如何抉擇。”皇甫儀挑開了矛盾說出了最尖銳的話,“您留下她,就是最大的麻煩,殿下若真喜歡,便去母去父隻留下孩子。”
“好,我去辦。”溧陽一口答應了,她之所以留下裴銘的性命也是為了裴熙,如今裴熙尋到了,裴銘也可以去死了。
皇甫儀挑眉,神情平靜,又看向屏風內哭鬨的嬰兒,眼神泛出幽冷的光芒。
這個孩子竟也有這麼大的魔力?
皇甫儀不解,溧陽已轉身入屋去哄孩子,可惜,她親自哄去沒有讓孩子止住哭聲,甚至哭到小臉通紅。
“她是不是哪裡難受?”溧陽不解,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哭得撕心裂肺,肯定是哪裡不舒服。
乳娘將孩子放在床榻上,從頭至尾擦洗一遍,又換了新的衣裳,孩子這才慢慢地睡了過去。
溧陽身心疲憊,靠著床榻闔眸睡了過去。
不知為何,一睡就夢見了不想夢見的景象。
夢見了高台,夢見了劊子手,更夢見了裴銘穿著龍袍坐在龍椅上受萬人追捧。而她是前朝逆女,被作為新朝的祭品祭祀祖先。
高台之下曾是她的萬民百姓,如今,他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即將被處死。
陽光透過雲層,慢悠悠地落在來的高台上,總算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
她穿著華麗的衣裙,看著裴銘一步步向她走近。
裴銘走至她的跟前,陽光打在他亮麗的龍紋上發出隱隱的光色,華麗非凡,龍袍象征著無上權勢。他每走近一步,溧陽心中的恨意就加深一步,人心險惡至此,聞所未聞。
她看著裴銘走近,看著裴銘笑出了陰狠的笑容,他說:“殿下,你可知我曾經多愛你,你是天邊不可觸碰的月亮,也是雪山之上聖潔的神女。你若嫁我,我也會守住大周的國門。可惜,你為一己私欲害了千千萬萬的子民。你身邊的人皆因你而死,你的心可痛。”
溧陽平靜說道:“錐心之痛。”
裴銘眸色深沉,看著白玉無暇的女子,伸手去撫摸,奈何,溧陽避開他的觸碰,“裴銘,你在為你的無知私欲找借口嗎?”
“溧陽,是你自己毀了大周,是你逼迫我反的。”裴銘幾近瘋狂,麵色通紅,而溧陽一如往昔般神色不改,就連恨意都沒有,隻有鄙夷與淡泊。
裴銘怒不可遏,依舊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往日你視我如喪家之犬,我便讓你付出慘痛的代價。”
話音落地,身後似有風聲,一襲素衣的裴熙襲來,台下士兵大動,隻見父女二人立即打了起來。
台下百姓靜寂無聲,緊張地看著高台上你來我往的身形,士兵更是做好了衝上前搭救他們陛下的準備。
溧陽苟且偷生,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而裴熙將裴銘逼下了高台,立即衝到她的麵前,“跟我走,我在城外放了一千人,你趕緊走吧。”
天光之下,溧陽皮膚如白雪,陽光打在了她的麵容上似乎難以驅散她身上的冰冷。裴熙隻看著她,對視不過一息,溧陽握住她手,笑得溫柔動人:“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裴熙,我活不下去了,我是大周的罪人。你替我贖罪,可好?”
“一起贖罪,再難走的路,我也陪你……”
話音落地,裴熙感覺手中多了器物,低頭去看,卻見殿下握住自己的手將刀刃刺進她的小腹。
裴熙恍然鬆開手,溧陽猛地推開裴熙。
溧陽膚色如白玉般無暇,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怒罵道:“奸臣逆黨。”
她隻罵了四字,再多的話卻罵不出來了。她不忍傷害自己養大的孩兒,更不願她落入危險的境地。
裴熙癡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自己殺了殿下?
裴熙瘋狂搖首,台下的裴銘止住了要上前的侍衛,玩味地看著兩人。
溧陽很快就倒下了,裴熙衝過去抱住她,“為什麼呢?”
“我想死在你的手中,裴熙,還我大周江山。你這麼聰慧,肯定能辦到的。”溧陽依舊選擇推開她,然而劇痛讓她身子痙攣,整個人都使不上力氣了,一瞬間,她就想這麼躺在裴熙的懷裡。
最後,她還是費儘力氣推開哭得無法自控的人,轉首看向裴銘,一瞬間,她感覺仇恨消散了。
當她失去依靠後狠狠摔在了地上,沒有了依靠,她依舊不悔。
躺在冰冷的高台上,眼底浮現了厭世之色,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四下忽而又安靜下來,沒有人聲,亦沒有風聲,自己的呼吸聲格外清楚,她陷入了掙紮中,原來死亡也是一種痛苦。
很快出現了一連串的腳步聲,清秀的少年人蹲在了自己的麵前,滿懷焦急啊。
“是裴琛。”
緊接著是震天的哭聲,小孩子又醒了。她歎了一聲,乳娘立即將孩子抱了起來,衝她歉疚說道:“是餓了,吵醒殿下了。”
溧陽搖首,一夢太過悠長,長到她不願醒來,渾身疲憊,心更是疼到窒息。
她站起身來,絕義匆匆走進來,“殿下,該上朝了。”
女帝對溧陽並沒有太過苛刻,朝會更是隨意,想去即可去,不去去請假說一聲也無妨,不會怪罪。
可她已經連續缺席兩日了,今日再不去,陛下再好的性子也要發火。她在婢女的簇擁下梳洗打扮,進宮上朝。
走之前,她讓絕義去裴府傳話,“我今晚過去。”
絕義頷首應下,傳話之際,裴琛正在換藥,聞言後並無激動,隻淡淡點頭,青莞在一側不敢言語,這對主子頗為奇怪,結婚三日就分府,裴琛似乎習以為常,也不惱恨。
真是怪哉。
走之前說一句:“駙馬需保持心緒平和,彆激動也彆傷心,不利於清楚毒素。”
裴琛點點頭,道:“勞煩青姑娘。”
“彆,還是喊三娘比較妥當,彆整的我好像睡過你一樣。”青莞拍拍自己的胸脯,慌忙走了。
真的是不能小看小白臉哦。
青莞離開後,屋內驟然安靜下來,裴琛照舊去射箭,一箭一箭射出,直到箭靶上被紮得滿滿的,再也射不上去。
她丟了箭靶,心腹管事來了,立刻說道:“孫公子這幾日頻繁出入永安樓,結交了幾位貴人。分彆是京城杜家的,還有盛家的,以及一戶人家是是秦家的。”
京城杜家因她家杜衍曾是先帝的手帕交而備受先帝看重,盛家是因為太夫人盛卿明官居一品,但此二家除盛卿明與杜衍外並無能人,漸漸讓陛下冷落。
至於秦家……她奇怪道:“哪一個秦家?”
“溧陽公主殿下的相識秦子蘇秦家。”
裴琛搖首,她不認識此人,或許早就死了,亦或是出京嫁人了。
“他們聊得很投機嗎?”裴琛疑惑,由此可見,裴琛的社交很廣,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頭百姓都願與他交朋友。此人若不及早根除,隻怕將來根深蒂固,更難動手了。
她搖搖頭,不能再等了,等自己毒素清除後,必要一早動手。
心腹悄然退下,裴琛繼續練箭,婢女們換了一個箭靶,不出片刻又被紮成篩子。
直到午後,二公主大駕光臨,管事將人請了進來,裴琛讓人立即撤了箭靶,自己回到屋內坐好。
一盞清茶,兩碟子新做的點心。
二公主直入屋內,婢女們應聲通報,裴琛起身,二公主爽朗一笑:“咦,大姐姐不在嗎?”
“你來得不湊巧。”裴琛故意聽不出嘲諷之意,明知溧陽不在還要進門,不說心思不正,也太不顧規矩了。
二公主在婢女的指引在坐了下來,與裴琛隔著十幾步距離,“我聽聞大姐姐請了兩日假期,我隻當她生病,特來府上看望呢。原來是我想多了,大姐姐新婚三日不上朝,我以為她忘了要上朝的事情。”
一番話,漏洞百出,裴琛也懶得計較,也不接話,捧起涼茶飲了一口。
二公主自覺無趣,自己的親事兩回都被裴琛攪黃了,她如何不恨呢。她笑吟吟說道:“大姐夫似乎不高興,你也知曉大姐姐事務繁忙,對你疏於照顧也在情理中,不過新婚三日就不回來,確實有些過分,回頭我遇見她定說一說,大姐夫莫要放在心上。”
“你放心,殿下得陛下恩寵,差事多了一些,我不會計較的,倒是這幾日忙於成婚還未曾詢問二殿下的擂台賽如何了?”裴琛輕飄飄地將話題對了出去,不就陰陽怪氣的說話嘛,誰又不會呢。
她笑得純良無害,橫豎自己眼瞎也看不到她難看的神色,正好,不用理會。
果然,半晌沒有回應。她故作不解,“二殿下,你走了嗎?”
“沒呢,托大姐夫的福氣,他們都不敢比試。”二公主語氣不快,正好,自己也看不上那些蝦兵蟹將,連武台都不敢上,算什麼好漢,都是些孬.種。
說起功夫,二公主再度打量裴琛,對方身形纖細不說,一棍似有千斤重,明顯,身體裡的力量與身形無關。以前是她錯看裴琛了。
裴琛說道:“比武招親不算好辦法,殿下若有意中人大可去求陛下賜婚,隻是需要查清楚對方的品性,雖說您是天家公主,再來這麼一回,旁人也會說您的閒話了。”
二公主臉色已難看至極,而裴琛依舊一副純良無害之色,絲毫不知自己的話已將地對方得罪了。
二公主坐了片刻,依舊將話題繞回到溧陽夜不歸宿的事情上,裴琛笑著接過話,“二殿下費心了,殿下走前與我說過,近兩日事情繁忙,我既然娶了她自該要多多諒解才是。倒是二公主與殿下感情著可這麼好,不如與我說說她近日在忙什麼?”
溧陽公主府前後都有護衛守著,進進出出,嚴格把控,旁人如何知曉府內的動靜。
二公主吃癟,本想胡亂編造,又恐溧陽興師問罪,隻訕訕道:“我也不知,時辰不早,大姐夫好好休息,莫要牽掛大姐姐了。”
裴琛頷首:“二殿下,一路好走。”
白露白霜看著人已走遠了,才齊齊湧進屋內,白露先說道:“主子,奴婢怎麼覺得二殿下在挑撥您和殿下的關係呢?”
“是嗎?”裴琛淡笑,二殿下道行太淺了,本就不是什麼滿腹心計的厲害人。
白霜狠狠點頭,道:“對,奴婢也這麼覺得,您不要聽她的話,殿下說今日回來了,您到時再問問,不要偏聽偏信。”
“是嗎?”裴琛複又說了一句,唇畔的笑意隱隱止住,雖說是挑撥,可也說的是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