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火燒(1 / 2)

從壽安宮出來,裴琛渾身輕鬆下來。之前的計劃都被推翻了,幾日間有謠言說陛下會立溧陽為太女。風頭太甚,不如短暫避開,也好讓陛下安心。路過牆角圈了一團雪,冰冷的觸感讓雙手生疼。

冷到極致會疼。

哪怕是疼,裴琛也沒有放手,取舍乃是人生中必要的選擇。

她想殿下外放,於塵世中尋一屋舍,為百姓謀福祉,做一父母官,日出而出,日落而歸,夜晚同眠,僅此而已。

站在大周權力中心,腳下踩著宮闕,她仰望浮雲,愁緒如影而至。

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祭祀大典、兩軍首領、除夕、三公主成親,外放。

她不由自主走到了陛下寢殿,顧夫人在丹陛上與宮娥說話,她遙遙去看,顧夫人一襲品竹色裙裳,發髻高挽,溫柔如水。

走上前,顧夫人停了下來,眼神由淩厲化為幾分淡然,眉尖微蹙,“你怎麼又回來了。”

“想您了。”裴琛低笑,麵容綻開笑容,眼眸似雨過天晴的湖麵,瀲灩光色,是顧夫人從未見過的明朗。

顧夫人遲疑,覺得她的話很真誠,然而她覺得不對勁,將人提至偏殿。

殿內寂靜,裴琛依舊淡笑,明淨少年人讓人眼前一亮,灼灼明豔,顧夫人看向她:“說吧,什麼事?”

“太後答應我陪殿下外放。阿娘,我功夫極好,會保護殿下平安而回。”裴琛微笑,帶著晚輩的柔軟,一句話打消顧夫人的疑惑。

那位素未謀麵的姨娘死在了當今陛下的外放途中。

顧夫人抬眸,她的女兒早就脫離她的掌控,學會獨立,看著身姿孱弱的人直起腰身,脊骨挺得直直的,不再以前那般卑微。

女兒的改變讓她的生活發生很大的改變,她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語。

她伸手撫摸少年人的發頂,微微一歎,“我知你有心避開,我願意幫你。”

“阿娘,你與陛下的情意是最乾淨的,不必臟了。我能、我也可以站在京城之中,頂天立地。”裴琛拒絕,目光沉沉,“我喜歡您能走出佛堂,愛與不愛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我不知您是誰,但我喜歡您,希望您走出囚籠。十多年的苦楚已然夠了。”

“我是誰……”顧夫人心中觸動,茫然低喚,“我是誰,我自己都不知道。”

當年除了明昭外,幾乎沒有人能分清她們,包括帝後與父母。

若是有人能分清,隻怕也不會發生那樣的慘事。她掩麵哭泣,裴琛緩緩吐出一口氣,道:“無論您是誰,顧上雪亦或顧上晗,您都是生下我的人,姓名不過是讓旁人記住您的字詞罷了。您還是您,天地間無人能取代您。我也隻有您一個母親,那人雖去,皆在她為愛追求中,是她自己意願,錯在她自己。”

顧夫人掩麵哭泣,自己心口多年的情緒在這一瞬間爆發,她乖巧聽話,不忍讓妹妹傷心,到頭來這些都是錯的。

裴琛輕輕喚了聲,“阿娘,您想過讓的,對不對?”

姐妹二人喜歡一人,如何做,唯有一日退讓。顧夫人便是主動退出的那人,她確實有錯。明知陛下喜歡的她,卻主動退出。

她的錯並非罄竹難書,而是背叛了愛情。

她恨陛下讓妹妹亡故,而陛下恨她是個懦夫。

陰差陽錯,並非所有人都是那麼幸運,

“對。”顧夫人遲緩了許久,從悲痛中走來。

裴琛眼中含著淚光:“您與她有山盟海誓嗎?”

顧夫人搖首。

裴琛睜大眼睛望著她,顧夫人哭哭笑笑,“我與她自幼送入京城,遠離父母,我們二人相依為命,是世間最親密的人。我的責任是在這座泥潭中保護她。她很乖巧,笨了些,有好吃分我一半,有好玩的哪怕行至半路也會來喊我。她隻是笨了些,我曾想著讓祖母招婿入門,定不讓人欺負她。”

“她不知陛下喜歡我,亦不知我喜歡陛下。她那麼呆,卻那麼可愛,最後屍骨都沒有送回來。我愧對父母,更對不起她。陛下與我倘若在一起,午夜夢回,我該如何麵對。”

“祖母說倘若她壞一些,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接受陛下的好。可她是那麼乖……”

裴琛淚流滿麵,不是不愛,而是不敢愛。她們的恩愛,由顧上晗的屍骨堆積而成。

她沉默良久,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她的生母真是顧家長女顧上雪,死是那位是次女顧上晗。

“阿娘,您對不起她,裴家不需你來守護,天地之大,總有你的去處,不必扣住自己。”

“阿娘,離開京城回餘杭,您回去吧。”

“阿娘,莫要困住自己了,你的錯,我替您贖。”

時間的規則束縛人的言行舉止,禮法律法是人頭上的一柄刀劍,在此之外,還有德,是心的一柄劍。困住顧夫人不是律法禮法,亦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她心中的德。

裴琛上一世就看透了,自己喜歡嫡母,奢望與她歸隱山間,到頭來,殿下寧死不屈,維持心中的那柄劍。

最後溧陽死在自己的心劍之下。她霍然抬首,發現自己對上的不是宗族權勢,而是心劍。

權勢麵前,尚且無力。每人心中的心劍不同,她被壓得喘不過氣。

顧夫人無力道:“我們的事情與你無關,裴琛,若愛不要想過謙讓,人非聖賢。”

她的眼淚止不住,也有幾分釋然,“我想過等你長大,便去尋她。告訴她,陛下登基為帝做了仁義的君主,我讓陛下記住了她一輩子。”

裴琛抬首,那股無力感湧上心口,“阿娘,何苦呢,放過自己,放過陛下。”

“可我愛她……”顧夫人眼睛模糊,這麼多年來,她無有一日忘懷過。她恨自己懦弱,更恨明昭的無能,那麼多侍衛為何偏偏保護不住笨姑娘。

她恨明昭,偏偏又忍不住去愛。她說:“我時常讓她去死,可我最想的是結束自己的命。裴琛,我的孩子,你可知曉最大的痛苦是活著。”

裴琛感覺到心痛,她握住顧夫人的手,懇求道:“死亡不是唯一的路,我死過一回,我很珍惜與您之間的母女情。您喜歡我,我尊重您。您為了我,活下去,我陪您回餘杭散心,去見舅父姨娘們,好不好。”

悲傷打開一絲縫隙,隨之而來的是無儘的痛苦。

“裴琛,我們回不到過去了,她不肯放棄,我難以回頭,這才是折磨。倘若我死了,所有的事情終止,對所有人都好。”顧夫人輕笑,眼中蓄滿眼淚,她抬手摸著裴琛瑩白的肌膚,“你、讓我很驕傲。”

裴琛回道:“我喜歡您,尊敬您,不想失去您。”

“裴琛,我知曉你喜歡溧陽,你看溧陽的時候,眼中含著光。”顧夫人不自覺彎了唇角,打開心扉,眼睛模糊,“我是過來人,知曉你的喜歡很深,她若是讓你去死,你能受得住嗎?”

“我在夢中,殺了溧陽,我萬分痛苦,恨不得代她去死。”裴琛坦然,她知曉近乎二十年的心結已很難解開,以前她奢求陛下與顧夫人之間回到過往,今日才知執念已深,解不開了。

活著是顧夫人最大的努力。

裴琛沒有姐妹,無法感受到她的痛苦,隻想她活著。

顧夫人呼出一口氣,拚命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讓她去死,便是希望她能放過自己。後來她真的放過自己,有了如今的八公主。我們、回不去了。”

這一刻,她的心在絞痛。

“我們沉迷於年少的甜蜜,折於年少,歲月輾轉中,活成了對方厭惡的人。”

“先帝將我們放於溫室中,卻不知溫室裡的花朵能否經曆過寒霜。”

“裴琛,你們未曾經曆溫室,卻知嚴寒酷暑,是你們的福氣。”

她望著虛空,放空自己,低眸看向那張與妹妹相似的臉頰,道:“陛下不喜歡你,也是因你與你的姨娘極為相似。我們姐妹二人看著相似,其實是不一樣的。世人隻是不了解我們罷了。”

裴琛靜靜聽著,顧夫人將心事都吐露出來,緩緩眨眼,看著女兒更像是在看自己的妹妹,欣慰地笑了,“你聰明多了,我時常再想她那麼笨,以後該怎麼辦。我還沒想好以後,就沒有以後了。”

“裴琛啊,我是誰呢。”

裴琛痛苦極了,她一字一句道:“你是顧家嫡長女顧上雪。”

“可你的生母是由陛下賜婚的顧家嫡次女顧上晗,我是顧上晗。”顧夫人遲疑了許久,說話的語速如老者,“我是顧上晗,顧上雪早就死了。”

裴琛闔眸,不忍再看,她將自己困住太久了,麵對神明,麵對世人,她活成了顧上晗。

或許,隻有麵對陛下的時候,她才是顧上雪。

裴琛不知該如何勸,她活在了自己搭建的痛苦世界裡,第一回,裴琛才知顧夫人活得如此痛苦。

裴琛無法解局,生平所學,智謀才學、武功劍法都失去了作用。她麵前的婦人如同兩麵人,精神失常,連自己是誰都不知,每日的念經成了逃避的唯一辦法。

這一刻,裴琛上前抱住她,沉默無言,您說您是誰,您就是誰。

****

裴琛將顧夫人送上出宮的馬車,再待下去,她害怕顧夫人會瘋魔。

元辰駕車,親自將人送回去,裴琛忍不住滑下眼淚,回身卻見丹陛之上站著一人。

她想起顧夫人的話,倘若殿下讓她去死,她如何承受得住呢。

陛下如何承受得住。

裴琛回身,遙遙行禮,明昭觸碰她心愛之人的孩子,渾身一顫。少年束發,像極了那人。明昭如避邪魔般後退幾步,倉皇而逃。

天色尚早,她無去處,殿下見朝臣,她不能去見殿下,走走停停來到壽安宮。

見到太後,她第一句話便問:“您告訴我,我的生母是誰?”

太後眼皮一跳,罕見地砸碎了手畔的茶盞,怒喝一聲:“你發什麼瘋呢。”

慈愛熱情的老者勃然大怒,死死凝著裴琛。裴琛走上前,徐徐跪了下來,“她不知自己是誰,我無法解惑。”

誰能解惑呢,誰能告訴她:你是顧上雪。

可又能回答那句:可你的生母是由陛下賜婚的顧家嫡次女顧上晗,我是顧上晗。

“您當年為何答應她扮成顧上晗嫁入裴府。”

“因為、我……”太後麵露愧疚,“我分不清她二人。她告訴我說她是顧上晗,明昭拚命呼喊她是顧上雪,我該信誰。倘若一個人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那讓旁人又該怎麼做呢?”

“她是怎麼死的?”裴琛抬首,“屍骨無存嗎?”

“我沒有見到屍骨……”太後凝眸,深深歎氣,“哪怕一塊骸骨回來,她也不會如此痛苦。試問,誰能接受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妹妹高高興興出門,死訊傳回,一塊骸骨都沒有。裴琛,我最大的錯應該是沒有分清她二人。”

裴琛跪坐在地上,太後呆坐良久,徐徐說道:“我至今不知她究竟是誰。她一直說自己是顧上晗,陛下說她是顧上雪。陛下是唯一能分清她二人,可她也是最痛苦的人。”

“那年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陛下點名讓顧上雪陪同外放,我不答應,我拒絕了,我顧家的女兒豈能被她差遣。後來,顧府人傳話說大姑娘跟著去了,我雖惱恨,可知曉她們互相喜歡。我不願棒打鴛鴦,可後來死訊傳來,你阿娘奔襲千裡指望去撈一塊骸骨。”

“最終無果。回來後,她失魂落魄地說她是顧上晗,願意嫁去裴家聯姻。招搖將軍喜不自勝,當即應允。再後來的事情,裴開戰死,你阿娘生下你,將你送到我的麵前。裴琛,你若問我,她是誰。我隻能說,她說她是顧家嫡次女顧上晗。”

“其餘,我也不知。還有一事,當年她一刀捅了明昭,明昭臥床三月。”

裴琛瞪大了眼睛,良久無言。太後疲憊不已,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裴琛麻木地走出壽安宮,雙腳如同踩在浮雲上,整個人飄然欲仙。她說幫,可自己也陷入進去。

幫這個字成了最大的諷刺。

她不死心,打馬去王府,顧朝諳不在,她抓住顧修儀追問:“我阿娘是誰,是你的第幾個姑母?”

顧修儀被嚇得瑟瑟不敢言語,她一再追問,他才說道:“聽聞姑母閨名顧上晗,是我的第二個姑母。大姑母早逝……”

餘下的話,裴琛沒有再聽了,瘋狂地跑出王府,抓住馬鞍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顧朝諳在國子學,裴琛以駙馬的身份打開國子監的大門,一路暢通無阻,最後將顧朝諳從大殿內拖了出來。

顧朝諳嚇得胡子抽了抽,被外甥虎狼之色嚇得魂不附體,“大外甥,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舅父,我問您,我阿娘是誰?是您的姐姐嗎?”裴琛大口喘氣,她不信就沒有人認出來。

顧朝諳愣了一瞬,外甥如瘋如魔,必然不是問簡單的問題。他思考了須臾,簡單說道:“她說她是顧上晗,是我的二姐。”

“不要說她說,我要你說。”裴琛眼眶微紅,她感覺很委屈,天大的委屈,偏偏說不出口。

顧朝諳緩緩吐了口氣,“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是誰很重要嗎?我已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她了,哪怕父母去了佛堂,她也不見。對不起,我不知她是誰。”

一瞬間,裴琛淚水決堤,“你們為何分不清呢。你們是至親的骨肉,血脈相連,你都不知她是誰。”

“對不起。”顧朝諳垂首道歉,“她是誰不重要了,我授人無數,傳道受業解惑,可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因為我心裡,亦是不解之惑。哪怕先帝在世,她也無法回答你。因為你阿娘自己堅持自己是顧上晗,我們分不清,便無法辨彆。”

裴琛苦笑:“當真是諷刺。”

她轉身走了,周圍嘈雜的氣氛與她格格不入,她踩在柔軟的土地上,感受到人世間的喧囂。

她在想:如果顧夫人對我不好,我便可以不用參與進來。顧夫人是誰,與我無關。如今心中橫了一柄劍,我跨越不過去了。

她惱恨,偏偏又什麼都做不得。

回到府裡,她走到了佛堂外,木魚聲如魔咒般在耳畔響起,她累了,她錯得離譜。她不該求顧夫人入宮,兩相折磨。

她又回到屋內,白露白霜相迎,她提不起精神,將人都趕了出去,自己枯坐在窗下,腦海裡亂成一團亂麻。

無人給她解惑。

可答案又那麼明顯。

這一刻,她感覺出陛下的孤寂,明白陛下對她的厭惡。若是自己,也會厭惡。

坐到暮色四合,有人開門,她自黑暗中抬首,看向對方。溧陽點燈,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裴琛麻木地看著她,淚水忽而決堤,溧陽凝眸:“你將她當作母親了?”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難過。你說她那麼痛苦,偏偏應允我入宮。”裴琛自責,她剛感受到母親的關愛便肆無忌憚的去毀滅。

溧陽望著她:“陛下是寂寞的。”陛下的寂寞,唯有她一人知曉。

裴琛不敢抬頭,溧陽俯身坐下來,“裴琛,你覺得她是顧上雪,陛下覺得她是顧上雪,便也足夠了。你二人是她最重要的人。”

其他的,爭不得,強求不得。

裴琛沒有接話,她問道:“她怎麼死的?”

溧陽不言,難以啟齒。裴琛抬眸,“所以我阿娘不是矯情。”

“不是。”溧陽語句艱難。

裴琛沉默良久,她可以殺人,可以去爭可以去搶,唯獨此事幫不了她。你不能說:你忘了姨娘,與陛下重新開始。

那道坎跨不過去了。裴琛終於看透了,難怪這麼多年來,太後不問,顧家人不管,是管不得問不得。

“殿下,我很幸運。”

“不,我們不是幸運的。”溧陽否認,待我們過完明年,才會是幸運的。

裴琛笑了笑,道:“我們是幸運的,我們至少愛過,朝朝暮暮過,夠了。”

溧陽沒有接話,朝朝暮暮過,是不夠的。

*****

陛下痊愈後,定在十二月祭祀,步軍隨行,裴琛忙得腳不沾地,溧陽交還朝政,得了幾日清閒。

過了初八,她欲回一趟餘杭,裴琛身子弱,一路風霜對身子不好。她請了假期,暗地裡出城,帶上三百禁衛軍,府內精銳隨行,哪怕裴銘有意跟來,她也不會有危險。二來她不參加祭祀大典,算是避一避風頭,近日裡有謠言說陛下有意立她為太女。

策馬不停至餘杭,裴琛得知她離開的事情後直接去問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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