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一眼掃過,負手而立,渾身氣質清冷,深夜之間更顯肅殺之氣,她並非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上過戰場,踏過血海,不畏眼前渾身殺氣的將軍。
她走至糧倉前,吩咐下屬:“無鑰匙,砸開門,上麵怪罪,孤承擔。”
“殿下小小年紀怕是不知一州之內的狀況。”白延舉步走至她的麵前。
大周一州的稅收分為三份,一份上繳朝堂,一份留州自用,一份用於營地駐軍,養兵千日,絲毫不曾畏懼外敵來襲。因此,每州的經濟狀況不同,鄭州的稅收年年下滑,從曾經的第一淪落至底部。
糧倉之內的糧食便是州內自留。
溧陽攝政,管過天下,管過州縣,豈會不知一州內的情況。她笑言:“白延,你養了多少兵,用了多少糧食,孤都知。”
一笑間,恍見白雪繽紛,寒氣逼人。
白延上前一步,以勢壓迫,溧陽後退兩步,步履平穩,語氣平穩,她並不畏懼,吩咐隨行府兵,道:“砸。”
她清楚記得鄭州水患,鄭州拿不出一粒米糧,百姓饑餓,遍地哀嚎。
倉內有沒有糧,有多少,究竟是鄭州不肯拿,還是拿不出來,今日一看便知。
白延延並不退讓,他昂藏七尺,虎背熊腰,身體上占據優勢,而溧陽一眼都不看她,後退兩步,府兵立即將她護住,抬起帶來的鐵錘要砸門。
白延帶來的兵立即拔刀,兩相對峙,溧陽忽而說一句:“此間糧歸衙門所有,指揮使擅專是什麼意思呢。”
溧陽氣定神閒,甚至勾了笑,月下模樣冷淡之際,看得白延心頭發慌,“殿下未來之前,這裡都是末將再管。”
“如今孤來了,指揮使該退了。”溧陽看向枝頭上的鳥兒,嘰嘰喳喳。
“殿下剛來不如休息幾日,末將定會將此間糧倉交給您。”白延瞥向她白淨的麵容上。
溧陽懶得言語,眼神略過,府兵立即動手,兩方交手,白延麵色一凜,大聲道:“殿下今夜是不想回去了嗎?”
溧陽不言,而是看向錘子,眼眸沉沉,白延加入戰局中,她摸著錘子的柄端,下意識想要抬手,奈何太重了。
白延看著她,露出冷笑,忽而一柄槍朝她襲來,他的臉色大變,立即朝一側避開。
裴家槍。
裴琛一躍至溧陽麵前,單手拎起大錘,不動聲色地走到糧倉門前,猛地一捶,門框震動,眾人各自停了下來。
白延望見那杆槍,心神一顫,心知今晚無法妥善解決。裴琛三捶砸落了鎖,將捶丟在一側,回身看向溧陽。
火光間兩人對視一眼,一眼過,溧陽走進去,裴琛接過一隻火把,隨後一起。
鄭州命脈的居所,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兩人都不是凡夫俗子,見到此景也覺得震驚。
糧倉比一般的屋舍都要高,她們揚首看去,橫梁之上,蜘蛛結網,不見糧食,隻有滿室灰塵。
外間把守的將士裝模作樣守著一間空室。裴琛不死心,接連砸開幾道門,都是空空蕩蕩。
溧陽望向白延,“孤若是陛下,你已人頭不保。”
“糧食都交給了朝廷,我們軍糧已缺,沒有辦法。稅收上不去,我們能做的僅此而已。”白延歎氣,不是他們貪汙,而是著實沒有糧食。
裴琛用力過猛,胸肺有些疼,指尖揉了揉,道:“指揮使,你養兵多少,我們都清楚,不必狡辯。”
“將士們總要吃飯的。”白延瞥向對方蒼白的麵容,瘦弱不堪,方才一槍襲擊,似有千斤重。他想到了一人,下意識頷首道:“裴駙馬。”
裴琛低咳一聲,溧陽立即轉身看向她,“你今夜過來做甚?”
“我豈能讓旁人欺負你呢。”裴琛複又一笑,當著白延的麵攬著溧陽的腰肢,餘光輕輕一瞥,如利劍射向白延,直接說道:“每州駐軍與地方息息相關,指揮使下當有三萬兵馬,如今你營地裡多少人,五萬都不止了吧。”
少年人看似純良,一襲白衫微曳,漆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夜空下異常攝人,白延不敢疏忽,“駙馬有何證據?”
“此刻去你營地裡點兵?”
“殿下讓末將莫管刺史的事情,駙馬卻要過問營地的事情,是否不妥?”
刺史與指揮使相互轄製監察,兩人平級,都有向陛下上奏的權利。
空蕩的倉內再度響起一聲咳嗽,溧陽麵色不快,看向白延:“此事我會考慮可要上稟陛下。指揮使若無妥善的理由,孤不會輕饒,我們走。”
裴琛朝著白延友好一笑,抵唇輕咳,“白指揮使,有空一起喝酒。”
白延看出些名堂,詭異一笑:“喝酒?喝什麼酒,喝花酒嗎?”
“喝好酒啊。”裴琛疾步跟上溧陽的腳步。
外間兩邊都停了下來,各自收拾殘局,沒有性命傷亡,卻有幾人受了不大不小的輕傷。
裴琛騎馬而來,黑夜下黑衣添了幾分詭魅,裴琛看著自己白淨的衣裳,剛想說一句,溧陽狠狠剜了她一眼。
裴琛偃旗息鼓。
兩人一黑一白回到府邸,入門之際,門人被嚇了一跳,瑟瑟開門,不知所措。
溧陽在前,裴琛在後,夜色清冷如水,一方天地,天下人共一輪明月。
入夜,兩人沐浴躺下,溧陽背對著裴琛,裴琛品了品,苦笑一陣後伸手抱住對方。
“白延是一厲害的人,我怕你吃虧。此人雖說貪財了些,錢都用在軍隊上,不可殺。”裴琛抿了抿唇角,目光沿著耳畔看下去,雪白瑩潤。
白延貪財,並不好色,舍得用錢去買糧食買兵器,他的兵也是最厲害的。前一世,抵擋裴軍多日,最後城破,寧死不屈,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依舊不肯後退一步。
他對大周忠心耿耿。
溧陽側躺著,感受著那隻手,心跳砰砰,她緊抿著唇角,耳根燙了起來,她閉上眼睛,耳畔傳來裴琛絮叨的聲音:“我說話,你可聽到了。”
“說好不管事的,你怎地又管了。”
“我沒有管啊,我隻是英雄救美罷了。”
“你……”
裴琛微一側眸,看見粉妍的半張臉,唇角似牡丹的紅,與脖間白皙的肌膚相比,豔麗無雙。但看此時的溧陽,清豔無雙。
她是公主,卻在自己身.下儘歡。裴琛吻著她雪白的肩膀,齒間微合,留下一朵梅。
春夜良宵,翌日不需早朝,日上三竿才醒。
白延來的頗早,想見的卻是駙馬。裴琛穿好衣裳,依舊是昨夜的一襲白衣,白延著黑色箭袖袍服。白日裡,這位駐軍指揮使才看清了眼前的駙馬郎。駙馬身上無一絲紈絝氣,身子瘦了些,麵頰如玉通透,長發以玉冠束起,整個人偏於玉質般的美。
白延挑眉,不大相信昨夜一.槍挑開他的人是眼前隻有花架子的人。他斟酌一番,副將眼皮跳了挑,忙開口說道:“我家指揮使想與駙馬說些體己話。”
裴琛俯身坐下,窗外是一方不大的池塘,岸邊栽種些菡萏,旁邊是一些藤蘿,鬱鬱蔥蔥,顏色很好。
府內環境優雅,書香雅致撲麵而來,裴琛坐在窗下,身上添了一抹書香氣,白延挑眉,語氣頗為生硬:“昨夜是我唐突了公主。”
“你們貪了多少?”裴琛揣摩白延的性子,直接問出口。若是林新之這般的人物,她還會想一想,虛與委蛇一番後才會開口。
麵對白延,她覺得放開陰謀詭計,開門見山的問。
白延心口一跳,不願開口,副將朝他擠眼。裴琛說道:“勞煩軍師出去眨眼。”
軍師愣住了,白延卻笑了,直接將人推了出去,自己與裴琛坦白說:“幾萬兩罷了”
“我能將賬目填平。”裴琛淡笑,豔麗天光下,少年麵容上染了暖色,修長的長睫在眼睫下落下一道陰影,一句話說完又添了幾分商人的算計。
“駙馬會這麼好心嗎?”
“我自有我的道理。”
白延不敢相信,黢黑的臉頰驟然繃緊,“我受製於你,日夜不安。”
“你多養了兩萬兵馬,日夜便寧了?”裴琛嘲諷,“我知曉你的秘密,你日夜就寧?”
白延怒而拍桌,裴琛說道:“我每年可送您你三萬兩銀子養兵。”
白延怒氣來得快,消散得更快,默然坐了下來,頓時心便軟了下來。裴琛托腮凝著他,嫣然一笑,人來人往,所為利益,一點都不假。
“你的道理是?”白延為錢所惑不假,也為裴琛這張虛弱的麵容所騙,對方長得稚氣無害,一笑間猶如軍營裡剛進來甚事不懂的新兵,任人欺負。
但不可忽略的是裴琛身上的沉穩,白延認人無數,一眼瞧中的就是裴琛與眾不同的從容,看似無力,實則力氣過人。
這樣的人不可小覷,白延敏銳地反應過來,豁然回神,裴琛說道:“在鄭州,我需要你的支持,隨叫隨到,做我們的後盾。”
大周的刺史沒有兵權,有些可憐。
“就這樣?”
“殿下的命令,你不能抗拒。”裴琛唇角抿了抿。
白延想起昨夜公主駙馬之間的恩愛,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摸摸自己的老臉,然後不要臉地伸出一巴掌:“這個數。”
“你可真貪心啊,我可以給你,但你在十日內將糧倉填滿,休怪我無情。”裴車敲了敲桌麵,斂住笑意,“鄭州水患非一日之疾,你該知一旦出事,你的腦袋可保得住。”
“我去徐州買糧,你先將錢給我。”白延被說得不耐煩,又想到自己有求於人,立即改正過來,“好,我去安排。聽聞駙馬是步軍指揮使?”
“曾經的事情,我來鄭州養病。”裴琛不想說京城內的事情,“你速去辦,我會讓人將銀子給你。”
“你再借我三萬兩,如何?”白延嘿嘿笑了。
裴琛拍桌,怒道:“你貪得無厭。”
“鄭州內地頭蛇頗多,你們壓得住嗎?”白延拋出麻煩,“強龍難壓地頭蛇,再者銀子也是借你的,等糧餉下來,我就還你。我總得給我的兵換些衣裳穿才是。”
裴琛懶得聽他胡攪蠻纏的話,點頭答應。白延高興得不行,伸手拍了拍裴琛的肩膀,“好兄弟。”
有錢就是兄弟。裴琛穩住他,叮囑說道:“此事唯你我知曉,切不可為第三人知曉。”
“公主也不說?”
“不說,這是我兄弟之間人故事。”裴琛故作友好,“愛妻愛妻,自然是要用銀子來愛。”
“兄弟覺悟,讓我愧疚,我回家的時候也給內子買些首飾,抵不上駙馬一擲千金,也搏她一笑。”白延哀歎一聲,在腰間摸摸,好歹摸出些銅板,寒酸至極。
裴琛挑眉,三品指揮使竟窮成這樣,聞所未聞。
送走白延,她坐在窗下,聞及花香,遠處婢女拿了盆牡丹過來,香氣宜人。
坐了片刻後,心腹道白延已離開,帶走了八萬兩的銀票。
心腹問道:“您這樣做,不怕他拿了銀子不辦事嗎?”
“不辦事又如何,還怕他跑了嗎?”裴琛不怕,想要人聽話,就得給些甜頭,人家貿然給你送人頭,是白日做夢嗎?
白延那張看似憨厚實則心算不低的人,輕易拿走銀子,覺得她好控製嗎?
心腹不安,白延不是一個容易討好的人。裴琛知曉白延的性子,絲毫不懼怕,他就喜好養兵,心忠實大周。在兵戰麵前,他的錯後來也是功績。
心腹退下,裴琛的目光落在了牡丹上,心思恍惚,溧陽來時已是午時,裴琛動了動,笑道:“你醒了。”
“白延來了?”溧陽眼尾微微挑著,端莊從容,望向四周,“你拿錢打發了?”
裴琛沒說話,溧陽繞過正門走了進來,屋內兩盞茶,白起沒喝茶,他的那盞涼透了也還是滿的。
院子裡靜悄悄的,花香盈盈,白起的氣息被花香覆蓋,溧陽自然聞不到男人的氣息。她坐下後不久,顧夫人打探人來問事,賬簿上有些不明白。
溧陽起身去見,裴琛坐在遠處,看著那盆牡丹花,她覺得牡丹有些豔麗,不如梨花清清淡淡。
三月桃花四月梨,梨花不知開了沒有。她立即打發婢女去看看府內的梨花開了沒?
婢女下去了,裴琛無事走到牡丹前,想起冰肌玉骨般的殿下,伸手揪了一片花瓣。
接著,第二片第三片,她一連都揪了下來,揪完了以後交給婢女:“晚間沐浴用。”
溧陽沐浴不喜花瓣,清清淡淡。駙馬吩咐後,婢女便送去了浴室。裴琛拍拍手站了起來,衣擺掃過光禿禿的枝丫,她心安理得地回去休養。
不問府內事,安心養病。
婢女遍尋梨花不見,乍聽城內有座梨花林,裴琛想都沒想,換上衣袍去尋梨花。
溧陽歸來,莫說是牡丹,連人都不見了,追問一二,道郎君出門尋花去了。
尋花?
裴琛不解,花指著是人還是花瓣?府內盆栽多,多是從市集上買來的,各色花卉都有,罕見的上千兩一盆。她望著腳下光禿禿的樹乾,頭疼不已,上千兩沒有了。
敗家孩子。
溧陽多問一句:“花瓣去哪裡了?”
“駙馬說今晚沐浴。”
溧陽詫異,“給誰沐浴?”
“駙馬沒說。”婢女被問得一頭霧水,花瓣是女子所用,自然是公主沐浴的時候用,駙馬一男兒,總不會用花瓣沐浴吧?
溧陽知曉裴琛的心思,賠了一眼腳畔的樹枝,說道:“交個花房問一問可還會長了。”
婢女應下了。
長史與彆駕來求見,溧陽分心去見他們了。同時,裴琛進入了梨花林,三兩棵梨花開得正豔,大多的梨花含苞未放。
裴琛爬上樹去摘梨花,剛摘了幾朵,樹下冒出一個抹身影,來人一襲鵝黃裙裳,模樣生得俏麗,她驚訝,對方柔柔地看她,眼波流轉間,萬千柔情。
“你作何偷我家梨花?”
“你家的?有主嗎?”
“自然有主的,你是誰?”小姑娘怯生生地望向裴琛,左右看了一眼,“你怎麼進來的?”
裴琛做不出偷盜的行為,立即跳下樹來,一襲白衫飄然欲仙,對方直勾勾地看著她:“你這盜賊,長得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