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棠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因為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幻想著人魚從海麵上冒出來, 完好無缺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可是等了太長的時間,這種幻想從未應驗過。
但是很快,又是一片亮晶晶的鱗片遞到了她的麵前。
人魚沒法說話, 也不知道要怎麼哄她。如果是平時,人魚可以送給她漂亮的珍珠、肉質鮮美的獵物, 作為取悅她的禮物。可是現在“他”身上什麼都沒有,於是隻好從魚尾上取下了最漂亮的鱗片送給她。
她看見鱗片就愣住了,抬起頭就看見了低頭看著她的人魚。
人魚困惑地發現, 看見“他”以後, 舒棠似乎哭得更加厲害了。
人魚以為她是被他現在的樣子嚇到了, 畢竟“他”現在渾身狼狽, 身上還有猙獰的傷口——
但, 就在“他”想要往後藏進黑暗裡的時候,她卻撲過來抱住了人魚的脖子。
人魚愣住了。
她的呼吸落在“他”冰冷的頸側,伴隨著細小的嗚咽聲, 還有溫熱的液體,打濕了人魚的長發。
舒棠抱著“他”說了很多話, 斷斷續續、胡言亂語。
一會兒說:“小玫瑰,我燒紙點不著”
一會兒說:“我手電筒沒電了,嗚怕你找不到回來的路。”
那些她一邊哽咽一邊流下的溫熱液體, 流淌進了人魚冰冷的脖頸間。
怪物那顆冰冷又尖銳的心臟都被燙得顫了顫。
人魚僵硬了一會兒, 垂下眸子安靜地聽著。
然後遲鈍又笨拙地抬手,輕輕摟住了她。
他們在海風和外麵的大雨當中, 擁抱了許久。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 像是安撫一隻小貓、一個小孩子。
突然間,人魚就感覺脖頸和肩窩處,被小貓蹭了蹭。
從前他們雖然親昵, 但是也僅僅局限於互相靠在一起,偶爾人魚會摟住她,把下巴靠在小貓的肩膀上,那是一種獨占欲極強的動作。
但是小貓從來隻會在人魚的肩膀上趾高氣昂地揣著手手,從未做出過這種親昵的、甚至有些依賴感的舉動。
人魚卻很喜歡這種感覺。感受著溫暖的觸感。人魚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動作。於是下意識也想要低下頭,蹭蹭她的麵頰。
但是很快,摟住人魚脖子的舒棠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正準備鬆開“他”的時候,突然間感覺到了什麼潮濕的東西。
她伸手一摸,摸到了黏膩的液體。
是血。
是藍色的血。
舒棠呆呆地看著那麼大的一個口子,不敢置信,人魚竟然剛剛被她抱著一聲不吭,就這麼任由她哭了那麼久。
那條裂口太過猙獰、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生生撕裂開了一道血口子。舒棠以為人魚這麼嚴重的傷,可能會死掉。畢竟海水汙染過傷口,加上他們根本沒帶止血的藥,她直接發抖地放開了人魚,回頭去翻包,但是發現自己來的時候連繃帶都沒有帶上一卷。
她的身後,人魚在注意到她顫抖的手指、還有越來越多驚慌的眼淚時,蒼白的唇緊抿,有些做了錯事般的不知所措。
“他”一開始以為舒棠是害怕才哭,緊接著又以為她是因為被傷口嚇到才哭,現在人魚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像都不是。
她是因為“他”受傷了才哭的,她在害怕“他”會死掉。
然而這個認知對於人魚而言是非常陌生的。人魚的潛意識裡就從未把受傷當一回事,似乎這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情。因為強大的自愈能力,就連人魚自己都開始認為,僅僅是忍受三個小時疼痛的話,受傷就變得十分不值一提。
但是當發現她這幅樣子,人魚才意識到了自己似乎做錯了事。
可是人魚可以在海上的風暴當中廝殺、可以徒手撕碎汙染物,在某種意義上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人形武器,卻在此刻麵對她的時候不知所措、笨手笨腳。
舒棠正在下意識地重複著翻找的動作。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人魚的大手抓住了。
人魚低下頭朝著她嘶了嘶。
然後伸手把她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麵頰上。
舒棠呆呆地想:這是要交代遺言了麼?
但是人魚隻是用堅硬的鱗片,在自己的麵頰上劃了一道口子。
這個出人意料的動作,還有飛速溢出來的藍色血液讓舒棠立馬就回過神來,她立馬抓住了人魚的手,阻止人魚的自/殘行為。
人魚湊近了她,朝著她再次嘶了嘶。
於是舒棠終於注意到:人魚的麵頰上那道細小血口子,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不一會兒血液凝固,已經止血了。
這是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愈合速度,舒棠呆呆看了一會兒,突然間明白了人魚的意思,“你是說,可以很快愈合?”
人魚抓住了她的手,探向了自己身上那道更大的傷口,示意舒棠去看。
果然,血液不再往下流淌,快速地凝固了起來。
她有些愣怔地看著。
她就像是發現家裡的寵物尾巴斷了、快涼了的時候的主人,腦子一片空白,隻想著快點找獸醫救命的時候
——發現寵物好像是隻壁虎。
她慢慢地手腳不再冰冷,整個人跌坐在了地上。
其實有很多的疑惑,比方說雖然發生了變異,但是從未聽說過這種強大的自愈能力;比方說這種自愈能力,有多少人知道,是不是會懷璧其罪?
但是這些問題她都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
舒棠坐了起來,因為沒有紗布和繃帶,她就摸了摸自己的衣服。
防水外套的裡襯是純棉的,質量很好,所以棉布還有一圈是乾燥的。
舒棠於是直接脫了下來,讓人魚撕成了一塊長長的布條,然後動作迅速地開始包紮。
人魚本以為在知道自愈能力後,她就會放下心來,知道這隻是對於強悍的怪物而言,這隻是不到兩三個就會愈合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然而,人魚發現她知道後,看上去並沒有好多少。
於是人魚按住了她的手,朝著舒棠嘶了嘶。
小心翼翼表示她不用擔心,一會兒就好了。
可是她卻推開了人魚的手,用發著抖的手去給“他”包紮。
“他”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麼?就算是快速愈合,已經流失的血液也不會回來,普通人流了這麼多的血,早就昏迷了,可是人魚回來卻一聲不吭。
如果不是她發現,人魚可能會任由她抱著一個晚上。
舒棠感覺到一種悶悶的難受——也許是傷口愈合得快的緣故,“他”根本不在意受傷這件事。
舒棠悶悶地問:
“愈合得快就可以不包紮了,難道吃了早飯就不吃午飯晚飯了麼?”
“要是傷口感染了怎麼辦?你不會疼麼?”
人魚沒有回答。
舒棠低頭繼續說:他要是不小心死掉了,她燒紙都隻給他燒一毛!
人魚想說自己不會很容易就死,但是她看上去很生氣,於是人魚就沒有反駁她,而是乖乖地任由她包紮。甚至還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生怕這隻小貓再次露出傷心的表情。
她悶悶地說:“你要是死了,我就養一條彆的魚。”
人魚想起了上周——那天這隻貓說要把一條小金槍魚養起來,找了個大玻璃缸,結果養到了第二天,貓就趴在缸子上麵問人魚:清蒸還是做刺身?
於是此刻,人魚對她的威脅保持沉默。
舒棠繼續說:他要是死掉了,她就坐在他的墳墓前吃烤雞、吃泡麵,一個扇貝都不會給他留。
人魚安靜了一會兒。
這時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在這個假設裡,他死後,小貓隻能吃那種骨頭很多肉很柴的獵物、或者吃垃圾。
舒棠沒有告訴人魚,在“他”消失的那段時間裡,她有多麼悲觀地想象過很多畫麵。
她隻是在人魚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打了個結,然後抬頭,用一種很認真的眼神看著這條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受了多麼嚴重傷的人魚。
“就算有自愈能力,也不要隨便受傷,好不好?”
沒有你陪我聽天氣預報,我會很難過。
這一刻,風聲都仿佛消失了。
在她的聲音裡,“他”對於生和死的理解變成了全新的概念:
生,就是和她一起聽天氣預報,捕獵送給她,他們在海灘上看海浪;
死,就是留下孤零零的一隻小貓,讓她吃塑料袋,吃最便宜低劣的貓糧。
一些模糊的概念建立在了這隻曾經的人形武器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