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吱(2 / 2)

腦中忍不住又浮起那夜的夢,霍采瑜趕緊驅散那些大不敬的畫麵,低頭叩首:“陛下安康。”

李錦餘趕緊把他扶起來,拍著霍采瑜的肩膀,掩麵而泣:“霍愛卿為國儘忠、死而後已、砥礪前行,朕無以為報,唯有感激涕零……”

霍采瑜:“……”

陛下的課看來還不能停。

叫他鬆口氣的是,今日陛下似乎沒有硬糾纏著要跟他一起出宮。看來是這幾日總算想通了。

內心琢磨了一下等從青水郡回來後給陛下安排提升文學素養的課程,霍采瑜和李錦餘君臣相好地客套了幾句,才躬身告退。

李錦餘沒有挽留,握著霍采瑜的手懇切道:“霍愛卿定要平安歸來!”

霍采瑜目光低垂,落在陛下的雙手上,自被陛下握緊的手上泛起一絲絲顫栗,一直顫到了他的心裡。

霍采瑜莫名對那種感覺產生一絲害怕與期待交纏的酸澀,不動聲色抽回手,低頭道:“臣領旨。”

離開宮門一段路,霍采瑜忍不住回首,看到他的陛下仍舊站在宮門遙遙望他,內心忍不住又泛起那種莫名的感覺。

李錦餘熱情洋溢地站在宮門外,一直等著車隊都沒影了,才收起臉上的表情,轉過頭對長康道:“回宮。”

回了寢宮,李錦餘吩咐長康準備些乾果。

長康勸了一句:“陛下,太醫和霍公子前頭還囑咐您莫要多吃……”

李錦餘不理他,又道:“再去叫個嬪妃來。”

長康:“???”

“要聽話的……”李錦餘想了想自己接觸過的那些嬪妃,點了名,“就叫薇嬪來吧。”

長康:“……”

自古君心難測、君恩如紙薄,他總算見識到了。

不到一刻鐘之前,陛下和霍公子還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霍公子這才剛走,陛下便立刻點了妃子?

前陣子瞧著陛下為了霍公子,連盛寵的嫻妃娘娘都貶了,想不到霍公子竟也隻是一時之寵……

長康一肚子感慨,卻不敢在陛下麵前表現出來,隻低著頭去宣旨。

不多時,薇嬪戰戰兢兢地領旨來了:“嬪妾參見陛下。”

薇嬪在後宮裡算年紀比較大的,清晰見證過景昌帝大部分暴行,靠著低調和不甚出眾的容顏勉強安穩至今,對陛下和嫻妃充滿了恐懼,不求恩寵,隻求平安。

縱然如今陛下的脾氣似乎好了許多,也抹不去薇嬪內心的陰影。

“陛下召嬪妾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李錦餘咳嗽一聲:“沒什麼,朕就是想你了。”

他轉頭看了長康一眼,長康會意,識相地低頭出去,順便還帶上了門。

守在門外,長康仰頭看著天,心裡默默為霍公子感慨:古來後宮花無百日紅,何況霍公子一個男人呢?

陛下再怎麼寵幸霍公子,仍舊隻是把霍公子當個玩物啊!

霍公子年紀輕輕便能把後宮裡的烏煙瘴氣整頓一空,長康這些老實做事的宮人其實心底裡是很佩服的。

隻希望陛下膩了霍公子後,還願看在往昔恩寵的份上,給霍公子一個好安置吧。

……

李錦餘和薇嬪在寢宮裡待到了晚上還未出門,期間的膳食都叫人直接送進去。

長康初時還不覺異常,晚膳過後才驚覺他一整日都沒見到陛下,送禦膳進去也隻聽到薇嬪出言吩咐,隔著水籠趕霧紗隻影影綽綽看到龍榻上躺著兩人,也沒看清究竟是誰。

想到前幾日陛下還鬨著一定要和霍公子一起出去……

長康心一驚,走到龍榻麵前,試探著問:“陛下、薇嬪娘娘,可要蘭湯沐浴?”

床紗下的人影微動,一隻手忽然直接扯開了霧紗,薇嬪平靜的臉露了出來:“不必了。”

長康吃驚地看著衣裝完整的薇嬪,目光凝聚到龍榻上——繡金的綢被微微隆起,隔著紗還像人影,如今看來……

長康上前小心掀起,綢被下果然是一隻白瓷琉璃龍華枕,本該躺在這裡的陛下已經消失無蹤。

“陛下?!”

……

此時李錦餘正趴在霍采瑜的馬車底。

尋常人類極為艱難的姿勢,對身體柔軟靈活的倉鼠精李錦餘來說易如反掌。

方才在宮門口,他驗證了一個令他極為滿意的答案——跟著霍采瑜走,天道爸爸就不會強行束縛他。

以前他也不是沒試過往宮外走,但差不多走到皇宮門口,那種如影隨形的束縛感便會出現,規定他的活動範圍必須在皇宮內。

皇宮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倉鼠籠。

但這次親自送霍采瑜出宮,一路上他都沒感到任何束縛感。

阻攔他出宮最大的障礙已經消失,李錦餘毫不猶豫地執行了自己的計劃。

把最老實穩重的薇嬪叫過來,威逼利誘要她給自己打掩護,然後從側門偷偷溜走——雖然他法力不濟,但脫掉龍袍再使個障眼法還是可以做到的。

剛出皇宮,自由的空氣十分香甜,李錦餘本想直奔山野,找片樹林過上啃啃鬆果、無人打擾的夢幻生活;然而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就感覺到全身好像被無形的繩索綁住一般緊繃。

李錦餘:“……天道爸爸我錯了。”

嗚嗚,還得去找霍采瑜!

霍采瑜的馬車行走不慢,但成精的倉鼠的運動能力可不是一匹馬能比的。

有鮮明的紫薇帝氣指引,李錦餘很快追上霍采瑜的馬車,之後直接抓著馬車車轅藏身到的馬車下方。

之前為霍采瑜親自挑選馬車時他就籌劃好,車底留了好多可以借力的地方,還特意選了最平穩的車身、最平穩的老馬。

勾著車底,李錦餘在馬車得搖搖晃晃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這車晃得也太容易犯困了……

他從袖子裡扯出兩根蟒紋腰帶,把自己稍微綁在車底的掛鉤上,隨後安心閉上眼睛。

——算了,睡一會。

……

李錦餘再次醒來,是被晃醒的。

一睜眼,便是霍采瑜漆黑一片的臉。

腦袋還有些暈,李錦餘還當在宮裡,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問:“霍愛卿起這麼早?”

霍采瑜背後是一片夜幕星辰,臉色緊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不早了,陛下。”

李錦餘坐起身,揉揉眼睛,才發現現在已經到了夜晚。

“陛下,容臣問一句,陛下為何會在這裡?”

霍采瑜幾乎忍不住想要“犯上”。

他停下車準備就寢時聽到“噗通”一聲,還以為有什麼行李掉了,結果下車一看,車底下躺著他的陛下!

天知道那一刻他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馬車奔跑的速度多麼快,車輪又是多麼急?

若是稍有不測,陛下說不定就直接……

霍采瑜一麵自責自己怎麼沒好好查探一下馬車,一麵趕緊把陛下抱到了車上。

稍微檢查了一下李錦餘的身體,發現李錦餘除了身上沾了一些塵土之外,連皮膚都沒擦破,又把了脈確認無內傷,霍采瑜這才鬆口氣,把李錦餘晃醒。

李錦餘清醒過來理智回籠,“茫然”道:“朕不是在和薇嬪飲酒賞樂麼,怎地到這裡來了?”

從李錦餘口中聽到一個嬪妃的名字,讓霍采瑜心情更惡劣了些。

他緊繃著臉,轉頭去拉韁繩:“臣送陛下回宮。”

“等等!”李錦餘見勢不妙,大喝一聲,一把撲到霍采瑜身上,硬抱住他的腰不讓他調轉馬頭。

霍采瑜被李錦餘緊緊抱住,低下頭就能看到李錦餘明亮的雙眸,一時氣息不勻,力度一鬆,韁繩便被李錦餘搶走。

李錦餘死死抱住霍采瑜的腰,下巴抵在霍采瑜胸口亂蹭:“朕不要回去、朕不要回去!”

霍采瑜聲音有些艱難晦澀:“陛下,你先起來。”

“不!除非你答應朕!”

“先起來!”

“先答應!”

霍采瑜眼睜睜看著陛下在他身上蹭來蹭去,臉愈來愈近,呼吸忍不住急促了些。

他終於先扛不住,咬著牙答道:“臣答應了,陛下先下來。”

終於磨到霍采瑜鬆口,李錦餘快樂了,鬆開手站起來,把韁繩握到背後,警惕地看著霍采瑜坐直身體:“霍愛卿,你可要說話算話。”

未來的皇帝,君無戲言!

霍采瑜無言地看了他一眼。

方才陛下抱著他的時候,他格外緊張、心跳加速;陛下不抱了,他又覺得內心空落落的。

——自己這是什麼毛病?

霍采瑜忍不住內心唾棄了一下自己,整了整衣襟,聲音略有些沙啞:“臣曉得。”

看霍采瑜似乎打算配合,李錦餘稍稍放心,滿意地重新坐下來。

“陛下是怎麼爬到車底下去的?”霍采瑜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如此太過冒險,日後陛下千萬莫要……”

“朕知道了,你就彆念叨了。”李錦餘抬起手,心裡嘀咕了一句:這未來的皇帝怎麼這麼囉嗦,說好的王霸之氣呢?

霍采瑜看著陛下滿不在乎的樣子,心裡忍不住又想歎氣。

明明他和陛下差不多年紀,可和陛下熟識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卻時常有不得不快速成長的感覺。

“陛下要去青水郡,那路上要聽臣安排。”

李錦餘隻要能跟在霍采瑜身邊就十分滿意,因此毫不在意:“沒問題。”

霍采瑜又囑咐了幾句,李錦餘全無異議,最後迫不及待地問:“朕都準了——可以用膳了嗎?”

“……陛下稍等,臣去熱一下乾糧。”

“不用。”李錦餘熟門熟路地從馬車的櫃子裡把他之前準備的乾果和點心拿出來,興致勃勃地道,“朕可以吃這個。”

霍采瑜抿了抿唇,看著李錦餘興高采烈地吃東西的樣子,內心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之前真情實感地以為陛下說的“用這些朕心愛之物陪伴愛卿”是真心話,還為此感動了許久。

沒想到陛下竟是為他自己準備的。

霍采瑜本來的計劃是到了青水郡的郡府監督新稅法的推行,如有必要再下到各鎮村裡查驗。如今帶著李錦餘,便不能這麼耽擱了。

如今外頭世道亂,他從小習武,但技巧多數是上陣殺敵的馬上功夫,馬下功夫沒那麼突出,恐怕不能好好護住陛下周全。

潛意識中,霍采瑜已經把李錦餘劃進了自己要保護的行列。

霍采瑜打算到了青水郡,立刻就通知郡守,將陛下好好保護起來,然後他再去各鎮村檢查新稅法的施行。

從這些日子接觸的朝政看,丞相派似乎隻想專權、不打算謀反,更想要一個花瓶皇帝而不是自己上位。

陛下失蹤,丞相應當更恐慌。

這樣思索過後,霍采瑜重新製定了計劃,抬頭看了眼正在啃瓜子的陛下,心裡微微歎口氣,轉頭下車去升篝火。

一般來說,官員出行都有專門的驛站和車隊,走到哪裡都有正經的迎接和招待;不光出行的人享樂,招待的人也很歡迎——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用招待上峰的名義再從官銀裡抽一筆錢。

至於其中的虧空,自然是大力從百姓身上榨取。

霍采瑜知曉這一點,便沒有通報沿途驛站和地方官,自個兒上路,餐風飲露更自在些。

因此他刻意避開了官道,走更直接、更偏僻的小路前往青水郡。

一個人快馬加鞭,也就兩三日的行程。

隻是如今帶著陛下,便不能夠如此了。

霍采瑜升起篝火,把乾糧放在火上烤軟,一邊撕下小塊咀嚼,一邊思索著最近的驛站在哪裡。

李錦餘吃了幾塊精致的點心,又嗑了一通瓜子,回頭看到霍采瑜正對著篝火啃乾糧,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這個假冒偽劣產品在吃禦廚精心準備的點心,正兒八經的未來天下之主卻在啃乾糧……

他拍了拍手,端著食盒走過去,拿了一塊梨花軟棗糕遞過去:“吃這個吧。”

霍采瑜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動了動嘴,想拒絕時,李錦餘已經把整塊糕點懟到了他的唇邊。

霍采瑜無法,隻能張口接住。

唇齒感受到糕點的香甜,而更清晰的是陛下指尖不經意觸到下唇時那種莫名的感覺。

霍采瑜竟覺得嘴裡這塊糕點比在宮裡吃得還要甜上幾分。

是禦廚不小心多放了糖嗎?

之前他用手給發燒的陛下喂過一次蜜餞,那時陛下焦裂的雙唇觸碰他手指時給他的感覺與現在如此相似。

霍采瑜慢慢咀嚼著嘴裡的點心,抬頭恰好可以看到陛下明亮而無一絲瑕疵的笑容。

那笑容在背後如宏大潑墨長卷的夜空、璀璨點綴的星辰映照下,比月光還要純粹。

霍采瑜心中又顫動了一下。

沒有理由、也沒有動機,也許隻是因為夜空太晴朗,也許隻是因為周圍太寂靜。

他忽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注意力愈來愈凝聚到陛下本人、而非陛下那些絕妙的政策上。

他隱約覺得這前麵是一座巨大、黑暗、不可見底的深淵,踏上一步就將粉身碎骨;可深淵對岸似乎又有什麼極為甘美、清冽、醇香的醴泉在吸引他。

李錦餘喂霍采瑜吃了一塊點心,便看到霍采瑜呆呆地坐在那裡嚼著,手中舉著的乾糧靠近火堆險些烤焦,不由得有些奇怪:“霍愛卿?”

霍采瑜似乎被他這一聲喚醒,深深看他一眼,隨後低下頭繼續去吃乾糧。

李錦餘直覺方才霍采瑜的眼神中多了一些什麼讓他看不懂的東西,但再回顧又好像隻是錯覺。

……

夜裡李錦餘睡在了馬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毛氈;霍采瑜在外麵坐在篝火旁邊守夜。

李錦餘本覺得很不好意思,極力邀請霍采瑜到馬車上一起睡。

沒想到一起睡過許多次的霍采瑜乾脆利落地拒絕,看李錦餘還想再勸,更直接道:“陛下允諾過臣,在外麵一切聽臣安排吧?君無戲言。”

李錦餘:“……”

行吧,未來的真皇帝自己都不心疼,那他也沒必要強求。

想想自己身為一個不入流的小妖精,竟然能享受一國之君給自己守夜的待遇……以後說出去也格外有排麵。

第二日李錦餘還睡在馬車上,霍采瑜便駕起車出發了。

李錦餘在搖搖晃晃中醒來時,已經快到正午。

霍采瑜坐在車轅上,察覺到李錦餘醒來,回頭道:“陛下醒了?可先用些糕點,要到傍晚才能到驛站。”

李錦餘大致看了看窗外景色,見依舊是一片自然風景,不像是折返皇宮的樣子,稍稍放下心。

打開食盒,之前準備的糕點隻剩下寥寥幾塊,李錦餘摸出一塊吃了,估算了一下剩下的分量,又把食盒闔上。

剩下的還是留給霍采瑜吃。

他掏出瓜子就著窗外的景色嗑了起來。

霍采瑜聽到馬車裡“哢嚓哢嚓”的聲音,有些無奈地道:“陛下,這些小玩意吃多了易上火。”

李錦餘想起出宮之前自己上火牙疼的經曆,手上動作一頓,悻悻地把瓜子放了回去,末了還強調一句:“朕不是貪嘴,隻是想磨磨牙。”

霍采瑜略有些好笑:“臣知曉了。”

“真的隻是磨牙!”

霍采瑜還待敷衍什麼,忽然目光一凝,手中馬鞭向右一擺,“唰”地一下擊中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被馬鞭甩開,落在地上發出金鐵之聲。

是鐵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