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吱吱吱吱(1 / 2)

霍采瑜再度醒來時,已經到了第二日。

一天一夜的運功療傷, 讓他體力恢複不少, 不需要李錦餘攙扶也能站起身。

隻是腹內如擂鼓,急需食物補充。

李錦餘早有預料, 很快帶來了一碗熬得濃稠的八寶粥。

和之前幾乎是清水的白粥不同, 這碗粥裡有米有豆有麥,分量十足,一碗就讓霍采瑜臉上帶上了血色。

霍采瑜本想讓李錦餘先吃,李錦餘輕鬆地聳聳肩:“我已經吃過啦。”

能夠走動之後,霍采瑜才踏出張老漢的房門,和村子裡的人攀談起來。

令他有些驚訝的是, 明明昨日還對他們的到來心懷警惕的村民, 今日居然溫和親近了不少。

談話之間,霍采瑜了解到,他們這個村子沒有名字,統共就這些人家, 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以前人氣倒還算旺盛, 家家戶戶至少都有青壯年, 可如今隻剩下老幼婦孺了。

霍采瑜拎了把斧頭幫農婦劈柴, 聞言微微有些奇怪:“那青壯年們……”

“還不是被朝廷拉去服徭役了。”滿麵風霜的農婦搓著麻繩, 手中動作停頓,歎了口氣, 聲音隱隱透出一絲絕望, “像我當家的、張老漢的兩個兒子, 去年說是有叛賊作亂,臨時加服兵役,都被拉走了,至今也沒回來。張老漢的兒媳後來得了病也沒藥醫,也死了……這世道!”

霍采瑜手中斧頭微微一沉,內心隱隱沉重。

大將軍孟擊浪年前去了西南平叛,至今未歸,這些百姓應當就是去了那邊。

因著父親的緣故,霍采瑜對軍隊的情況更了解一些。

大荻朝如今上下千瘡百孔,軍隊也不例外,吃空餉的情況比比皆是。若是和平時期也就罷了,偏偏邊關告急、西南又有叛亂,軍隊的蛀蟲們補不上缺,就臨時拉老百姓去湊數。

他看張老漢家裡隻有個小孫子,還疑惑張老漢的兒子兒媳哪去了,沒想到竟是被拉去服徭役了。

“聽你兄弟說,你們是要去郡府訪親?”農婦忽然話題一轉,“聽大娘一句勸,早些上路,莫要耽擱。”

霍采瑜一怔:“為何?”

“還不是要到收春稅的時候了,你們兩個青壯年,稅務官可不管你們是哪來的,直接就拉去服徭役了!”

霍采瑜皺起了眉,劈完最後一根木柴,拄著斧頭停下來。

“多謝小兄弟幫忙了。”那農婦放下麻繩,笑道,“等會麻煩把這斧頭拿劉嫂家裡。”

他們一個村隻有這一把斧頭。

“不是我說,你那兄弟待你是真的好。”農婦收拾了一下木柴,一麵絮絮叨叨,“咱們村裡沒什麼存糧,他挨家挨戶討要一點米,最後混起來給你煮那麼一碗粥……嘖,看你倆也不像,是表兄弟嗎?那小兄弟長得好,笑起來也好看,不知以後誰家姑娘這麼好運……”

霍采瑜已經聽不到後麵的話了。

——陛下為了他……挨家挨戶討米?

難怪那碗粥裡什麼米和豆豆摻在一起!

而且聽這趙大娘的話,隻煮了一碗?

那陛下豈不是什麼都沒吃?

霍采瑜眼中閃爍,猛然轉身,想去見一見他的陛下。

這時他忽然聽到李錦餘遙遙的喊聲:“放開我的雞!”

……

李錦餘對麵是一個全身黑不溜秋、乞丐一樣的人,一條腿還跛著,正抓著一隻不斷掙紮的母雞不放手。

說是母雞,其實個頭極小,像村子裡其他人一樣瘦削無肉。

李錦餘氣鼓鼓地瞪著他。

他好不容易和這戶劉姓大嫂達成交易,買一隻雞回去打算給霍采瑜補補身體,結果被這突然跳出來的跛子搶走了!

雖然他很怕和人打交道,但那可是給霍采瑜這未來皇帝天下之主補營養的,怎麼能被人搶走!

要不是看這家夥瘦得嚇人、腿又不靈活,他早就上手打了!

“這雞我不吃也留不下,乾脆給我嘛!”那跛子冷笑一聲,“你們這種有錢少爺再花錢買不就行了?”

“你——”

這時霍采瑜趕到,看到場上情形微微皺眉,站到李錦餘麵前先護住他。

那跛子看到氣勢十足的霍采瑜,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畏懼,跛著腿後退兩步,有心丟下雞逃走,又不舍得到手的食物。

霍采瑜不想對這種孤苦之人隨意出手,先開口道:“放下。”

既然是陛下要的,那他自然要幫陛下守住!

那跛子咬咬牙,正想說什麼,忽然從茅草屋後轉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倒豎著眉毛:“錢跛子!你偷雞偷老娘家裡來了?快滾快滾!晦氣!”

那跛子反唇相譏:“你家也就這點雞值錢,我這還是來幫你處理了呢!”

“誰要你處理!”劉大嫂插著腰指著外頭,“我家的雞乾乾淨淨,被你碰了都臟了,快帶著雞滾!”

李錦餘忍不住叫了一聲:“那是我的雞!”

劉大嫂轉過頭安慰他:“小兄弟莫急,大嫂再給你一隻,彆理會那混球。”

錢跛子冷笑了一聲,提著雞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李錦餘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明明他們這邊占優勢,直接把雞搶過來就是,劉大嫂雖然在罵街,可還是把雞送出去了……這是為何?

錢瘸子走了,劉大嫂臉上的怒氣頓時消散,換成了有些無奈的神色,轉頭看著李錦餘:“讓你們見笑了,再來拿隻雞走吧。”

李錦餘不服氣地嘀咕:“大嫂,你家裡就三隻,我們再拿一隻就隻剩下一隻了。”

“那也沒辦法。”劉大嫂歎口氣,“反正也留不長,就當做善事了。”

重新拿了雞,劉大嫂熱心地幫忙褪毛上鍋煮起來,等燒湯的途中,又談起了錢瘸子:“他也是個可憐人,以前是個好孩子,可前幾年稅務官來征稅,他家交不起稅,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被拉走,不值錢的被砸個稀巴爛,還要拉他和他爹去服役,他爹狠狠心,直接打斷了他的腿,稅務官不要他,就把他爹娘一起拉走了。”

李錦餘聽得怔住。

“後來他腿沒好利索,一個人一邊討飯一邊出去找爹娘,去了郡裡,再回來就這幅樣子了。”劉大嫂歎息著給灶台添了把火,“聽說他娘在路上被那些天殺的侮辱,他爹護著他娘被活活打死,他娘乾脆就自殺了。”

霍采瑜低著頭,握緊了手。

“你們也早些走吧,瞧你們應當是好人家的孩子,好好待家裡彆出來。”劉大嫂又勸了一句,“這幾日稅務官就要來收稅了。”

李錦餘愣愣地道:“不是聽說有新政……”

“什麼新政?”劉大嫂不屑地“呸”了一口,“那些狗官,還不就是想著法子來榨乾我們最後一點油水。”

還沒等他們再說什麼,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嘈雜叫喊聲,隨後便是一道趾高氣揚的尖利叫喊:“收春稅了!都把家裡值錢東西拉出來!”

劉大嫂臉上頓時浮現起一種積澱已久的恐慌,猛地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又看看霍采瑜和李錦餘,咬了咬牙:“你們快躲到缸裡去!”

兩個人都沒動。

“快呀!”劉大嫂急得要跳腳,“稅務官可不管你們是不是這裡人!”

霍采瑜重新抬起頭,棕色的眼眸裡盛滿了被強行壓抑的火焰。

他轉頭看向李錦餘:“陛……你在屋裡休息一下。”

說完霍采瑜直接跨步出門。

李錦餘愣了一下,當然不肯乖乖聽話,跟著霍采瑜就出了門。

外頭果然是稅務官。

一個頭戴青巾的中年男子傲慢地打量著村子裡的人家,嫌棄地道:“行了,也彆囉嗦了,都把稅交上來吧——糧食、鐵器都成。”

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張條子,對照著念了一遍,人頭稅、春耕稅、青苗稅、田地稅……五花八門的稅念下來,村子裡得人全部麵如土色。

今年的稅名目又多了。

按照這個稅額,他們全村砸鍋賣鐵也填不上!

李錦餘有些吃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剛才這稅務官列出來的一長串稅法裡,連養雞都要按照雞的個數繳稅!

難怪劉大嫂說那些雞留不下!

後麵三四個衙役拉著一輛大車,正等著往上放東西。

張老漢苦著臉上前:“大人,去年年底繳了稅,我等現在著實沒有餘糧……”

“沒有餘糧?”那官員斜眼看他一眼,冷笑一聲,“沒有餘糧那就拿家夥交!再不濟人頭也可以。”

他目光掃過來,恰好落在霍采瑜和李錦餘身上,眼前一亮,“喲,多了兩個人?巧了,沒服過徭役吧?帶走!”

張老漢大驚:“大人明鑒,這二人隻是路過此地……”

那官員失去耐心,揚起手就要甩他一巴掌:“你這老不死怎地話這麼多?再囉嗦連你一起拉走!”

隻是這巴掌還沒落下,就被一隻手穩穩接住。

霍采瑜麵無表情地捏著稅務官的胳膊,沒等稅務官反應過來,輕輕一拉一扯,就叫他脫了臼。

他雖然重傷未愈,教訓這等腳步虛浮、隻會欺負百姓的惡人還不在話下。

稅務官立刻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斷斷續續地威脅:“你、你是何人……竟敢妨礙、朝廷收稅……”

“我是什麼人不用管,我隻問你,朝廷不是下了令,青水郡的稅法一律按一條鞭法執行嗎?”霍采瑜聲音中隱隱帶著怒火,“你們竟敢抗旨?”

“什麼一條鞭……”

稅務官眼神亂轉,剛想否認便被霍采瑜識破,手上用了些力,喝道:“說實話!”

稅務官又疼出一陣嚎叫,這才如實道:“朝廷新政確有此事……要求青水郡稅法隻收現銀……可、可這種窮地方哪有人能拿出現銀?郡府下了令,要我等代為……代為收取轉賣,才是……”

“胡扯!”霍采瑜手上又用了些力,“新稅中根本沒這麼說!而且也沒那麼多的苛捐雜稅!”

“這、這我一個小小的收稅官,哪裡知道……”稅務官疼得受不了,一麵求饒一麵給那些衙役使眼色,叫他們速速動手。

那些衙役麵麵相覷,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退縮之意。

他們都是些關係戶,靠阿諛奉承、行賄打點才混上個衙役的官差,喝花酒在行,打架可完全不行。

眼前這人一看便是練家子,紮手得緊,誰肯上去自討苦吃呢?

霍采瑜記憶力極好,何況新政細款泰半出自他手,自然對這個村子該交的稅額十分清楚。

如果按照稅務官這個收法,比實際一條鞭法要求征收的稅銀高了幾乎十倍!

這多餘的利潤去了哪裡可想而知。

霍采瑜越想越氣,恨不得直接把稅務官的胳膊擰下來。

“這位……壯士,你既是路過此地,何必多管閒事?”那稅務官忍不住威脅道,“須知朝廷可不是好惹的……啊啊疼!壯士饒命!”

霍采瑜壓下怒火,鬆開手,踢了稅務官一腳:“滾!”

這時那些差役才上前把稅務官扶起來。

稅務官知道背後這些廢物打不過眼前這人,心裡暗恨,咬牙想等回去縣衙定要把這人掛上通緝令,這個村子的稅後麵再加倍收才行!

看著一行人要離開,李錦餘忽然開口:“等等,村子裡的稅我來替他們交。”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彙到他身上。

驟然被眾人圍視,李錦餘本能地往霍采瑜背後縮了一下,才重新冒頭,手裡多了兩三顆晶瑩璀璨的珠子:“這幾個夠了吧?”

霍采瑜微微一怔,目光凝聚到那些珠子上。

這幾個珠子通體玄色,內含金絲,一看就品質不凡。

最關鍵的是,這與他家裡那些珠子一模一樣!

那些珠子和金杯都是姐姐上次入宮回來後包裹裡莫名出現的——這麼看來,給姐姐偷偷塞財物的真的是陛下?

霍采瑜走神的功夫,李錦餘已經和稅務官談妥。

稅務官也看得出這幾個珠子價值不凡,比他這次來征稅的目標不知大了多少倍,倘若賣掉它們,又可以狠狠賺一筆!

被卸胳膊的疼痛瞬間被貪婪覆蓋。稅務官深深打量了一下李錦餘白嫩懵懂的臉,嘴角帶上了笑意:“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收了珠子,稅務官隱晦地給一個差役使了個眼色。

那差役心領神會,悄悄溜走了。

這不知哪來的大少爺身上看起來油水頗足,不如乾脆……

現在他們打不過旁邊那個練家子,乾脆回去請救兵!

……

打發走稅務官,霍采瑜和李錦餘商議了一下,打算直接去郡府。

從那個稅務官口中拷問到的消息,郡府給出的命令基本還是維持原來的政策不變——那問題顯然出在郡守那裡。

霍采瑜提前了解過,青水郡的郡守是葉丞相的堂兄,毫無疑問是丞相派的擁躉。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們不知道該往哪走。

這個時代沒有手機和GPS,這個小村子具體在什麼青水郡的什麼位置誰也不清楚。

霍采瑜和李錦餘在村民的熱情招待下吃了一頓雞肉。

村子裡是真的窮,可他們還是努力湊了米和麵,摘了地裡寥寥無幾的青菜,想讓幫助他們的霍采瑜和李錦餘吃感些。

劉大嫂還把剩下一隻雞也殺了。

臨走之前,所有人死活不肯都要李錦餘的珠子做報酬,沒辦法,霍采瑜在他們吃飯的桌子上偷偷留下了一點碎銀。

出宮之前他身上帶了一點銀兩,隻是不多。

出村子沒多久,就有人攔住了他們。

錢跛子從樹後轉出來,手裡還拎著那隻被他搶走的雞,似乎有些膽怯又狠了狠心道:“能帶我一起嗎?”

李錦餘有些意外:“帶你?去哪?”

“你們是要去郡府吧?我知道路。”

霍采瑜微微皺眉:“你去郡府做什麼?”

錢跛子咬咬牙,聲音放低了一些:“你們是京城來查稅的大人吧?”

李錦餘頓時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霍采瑜沒來得及阻止,頓時有些無奈地看了李錦餘一眼。

李錦餘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把捂住了嘴。

得到李錦餘的證實,錢跛子眼裡驟然放出了希望的光,聲音也帶上了濃濃的渴望:“我去鎮上打聽消息的時候,聽鎮上的乞丐說,朝廷似乎要搞什麼新稅;但我們這裡根本沒人知曉——你們兩個穿得貴氣,又知道新稅,肯定是京城來微服私訪的欽差大人!”

李錦餘有些哭笑不得——這家夥肯定聽故事聽多了……不過也算是歪打正著。

霍采瑜沉默了一下,問:“你想要什麼?”

“狗官害死了我爹娘,我想殺了他為爹娘報仇!”黑瘦的少年眼睛微微有些紅,雙手握緊,手裡提著的雞被捏痛,“咯咯”大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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