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祝槐嚴肅地說。
塞繆爾:“……”
“倒也不必。”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有說這句話的一天, “迷個路而已。”
“‘而已’——?這可是迷路誒。”祝槐摸摸下巴,“荒郊野嶺,又是這種天氣……多少野營愛好者都是栽在這種以為自己絕對不會翻車的地方的, 出門在外最忌諱的就是想當然的‘我尋思’, 跟炸廚房是一個道理。”
“……你說得對。”
塞繆爾沉默兩秒,“但是這跟拿著地圖的我們有什麼關係?”
“——好吧。”她斜他一眼,隻好折起了手裡那張地圖,“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嗎?”
“我想配合,”如今兩個人職位倒了一倒,塞繆爾覺得不能再這麼縱容下去了,他決定還是發揮一下身為上司的職能, 毫不客氣地說,“但我猜如果我們再不進去, 他們就準備關門打烊了。”
時間上來說,現在才剛剛入秋。
不過接近寒帶而特有的全年低溫早就讓大片針葉林的樹冠上壓滿了沉甸甸的積雪,交談時呼出的白氣在刺骨的寒冷中格外顯眼。
其實如果是這種環境, 再配上物資的供應不足——迷路的確是一件危及到生命的大事, 可前提是, 離他們數百米之外的地方沒有一座屬於人類的村莊。
至少那些穿行在房屋之間的身影看起來是人類。
結束了自己使命的欺詐師在一切落下帷幕後就放棄了以往的行事風格,比起步步為營地策劃又一盤棋局, 她索性放飛自我,開始期待旅途中不斷出現的意外和驚喜。
簡稱隨心所欲。
如果沒有驚喜,那就自己製造驚喜。
突出的就是一個不靠譜。
——眼下是又一次鐵證。
維爾萊特知道他們的“旅行計劃”,於是也很善解人意地將任務的目的地安排在了各個彼此臨近又互相串聯的地點。不過有些事不會總是跟著意願走, 地點的緯度忽高忽低——這次就過於偏北了,據說是有座叫作提瑞斯的小鎮,居民反映每每到了夜晚就會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嚎叫, 簡直讓人聯想起傳說中的狼人。
而那附近並不是狼群會生活的地帶,於是理所當然地進入了世界樹的管轄範圍。正巧祝槐和塞繆爾就在數十公裡外的城市,有了泉城的經驗,事情發展得更順利了。他們與生活在地下水道的食屍鬼們達成了一致,給這群無業遊民找了份負責城市水道係統的清潔工作,人類可以給它們提供薪水或者在它們看來更物有所值的食物。
老實說這距離不近,但和其他特工相比已經就差門挨著門了。他們拿到了世界樹提供的衛星地圖,上麵標注著提瑞斯鎮所在的位置和最短的路線,然後——
顯而易見地走偏了。
提瑞斯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他們對這個新世界的了解也才剛剛開始。世界樹總部的機庫留存著部分資料,但一方麵並不確定這些世界線合並後自動修正而出現的文件是否完全可信,另一方麵,就像他們麵臨的問題一樣,它們落後於時代了。
祝槐二人抵達中轉的車站時,才發現預定要搭乘的那輛列車在半個月前突然停止運行了,原因是軌道年久失修導致在一場暴風雪後出現開裂,具體的修繕工作還在進行中。
並且因為平時就鮮少有旅客選擇這條路線,鐵路那邊甚至屍位素餐地沒有上報情況。這也導致世界樹那邊聯絡時出了岔子,臨時派遣的兩名特工隻得現想辦法。
所幸當地的鐵路部門為表歉意,理虧地提供了一輛碼數很足的越野車充當交通工具,哪怕中途再遭遇風雪,開到那裡也不成問題。
但另一個問題很快出現了。
在路程行進到一半左右的時候,指南針失靈了。
原因尚不明確,和它一起失去功能的還有世界樹的定位係統,他們隻能通過感官和先前的記憶來判斷方位。起初很順利,太陽和北鬥星的指引讓旅程得以繼續下去,然而在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事情又變得有點複雜,兩人遭遇到連續的陰天,祝槐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她隨手撿了根樹枝立在路中央,然後鬆開手,看它“啪嗒”倒在了路麵上。
“可以。”她看向樹枝尖端指著的方向,“往這走吧。”
塞繆爾:“……能行嗎?”
“沒事,”祝槐一本正經道,“這都是命運的選擇。”
命運選擇了個寂寞。
在周圍的樹木漸漸茂密起來時,塞繆爾察覺到了不妙;在記錄儀顯示他們已經到達了指定的英裡數,而依然看不到任何高大的建築物時,這不妙化作了現實——出現在眼前的並非基礎設施齊全的小鎮,更接近一座村落,有炊煙嫋嫋地從煙囪裡升起,在望遠鏡裡隱約能看到紮著頭巾捧著箱子的婦女在熱情談笑,不管問路還是借宿應該都不是難事。
以他們一向的經曆,自然有著極高的警惕性。越野車停在村莊以外的小樹林裡,借由積雪和灌木叢的遮蔽藏了起來,最後的幾十米就乾脆靠徒步走完。
正在村頭玩耍的幾個小孩子見到新來的麵孔就興奮得大呼小叫,被聲音引來的大人也露出有點驚奇的神色。不過態度倒是都很熱情友好,聽說兩人是在徒步旅行中迷路不小心誤入了這邊後就紛紛表示可以在村裡逗留幾日,好躲過不日後到來的大雪,其中一個更是主動請纓,將他倆領到了唯一一家旅館裡。
與其說旅館——眼下沒有其他客人,館內從裝潢上看就像自住的民宿,燈光是暖黃色的,家具也儘是暖洋洋的色調,瞧著彆提多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了。
“哎呀,”胖乎乎的老板娘笑容可掬,視線不住地在兩人之間打量,“是兩間房還是……?”
“一間。”祝槐笑眯眯地說。
塞繆爾:“咳……咳咳咳!”
他突然咳嗽起來,老板娘的眼神頓時更加興味盎然,簡直是可以具現化的八個字——對這個瓜如饑似渴。
“我就說你得多喝熱水吧,”祝槐轉向看熱鬨的老板娘,“您這兒有嗎?”
“喝的水啊?那得現燒一下。”老板娘哈哈一笑,“你們先上樓,我等會兒和晚飯一起送上去。”
看來這家旅店提供的服務相當不錯——還包了三餐,祝槐拿了鑰匙,找到對應的門牌開了鎖。她率先進了屋,仍然對“同處一室”這件事沒回過神的塞繆爾夢遊似的關上房門,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聽她問道:“怎麼樣?”
紅色才蔓上他的耳尖,但塞繆爾本能地意識到她真正在問的事,順著回憶起自從進村後那些大人小孩的舉止。
“有點奇怪。”他如實說。
“是吧,我也覺得。”祝槐笑容不改,“不過其實我說的不是這個。”
塞繆爾:“……”
塞繆爾:“???”
“開個玩笑。”祝槐輕描淡寫地說,留下才回過味來的年輕特工差點被她這模棱兩可的說話方式噎個半死,“太熱情了吧——以地理位置而言。”
雖然他們是順著國道開的車,但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行程處在人跡罕至的無人區,怎麼看都不像會經常有旅客從這裡經過的樣子。
那既然如此,旅館又是建來做什麼的?
塞繆爾歎氣,“真的要住這裡?”
“也沒彆的選擇吧。”
祝槐聳聳肩。
“啊。”她恍然,“對了。”
塞繆爾:“……啊?”
他直覺對方這語氣要說的又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下一秒,祝槐笑意吟吟地問:“晚上怎麼睡啊?”
客房裡隻有一張雙人床。
塞繆爾:“………………”
這件事最後以他在祝槐看戲的目光下一不做二不休地衝出房門跟老板娘多借了床被褥作結,他嚴重懷疑某人現在逗他已經逗成了新的興趣愛好,他——好吧,他不能否認說自己完全沒有一丁點心思,可每每出現這樣的情境,對方就會先一步以一種又直白又促狹的方式說出來,仿佛是在以觀察他的反應為樂,惡劣至極。
搭檔。
這個定義帶著一點曖昧,卻也可以在真正加深關係前止步。
祝槐的邀請隱晦又帶著兩人的心照不宣,欺詐師不再掩飾自己在情感方麵的缺失,隻是為相對不同的關係留了個特彆席位。其實這已經是預想中最好的結果了,無須再為生死擔心,擺在他們眼前的隻有一望無際的未來。
不過,人類的特性就是貪婪和永不知足。
飛蛾撲向火種,而他明知道前麵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陷阱,還一次次踏入得甘之如飴。
勺子觸底發出“當”的一聲,反過來把他驚得回過了神。
“怎麼啦?”祝槐好奇地問。
“……不,”塞繆爾沉默,“沒什麼。”
總不能說他在想的就是對麵的人……雖然大概率看得出來。
安頓好那套被褥,老板娘很快如她承諾的那樣將兩人份的晚飯送上樓來。都是些當地很常見的食材和特產做成的料理,從外表看起來倒是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非要說的話,隻有一點——那就是超乎尋常的美味。
雞肉滑嫩,土豆鬆軟,麵糊加進牛奶攤成餘味回甘的薄餅,略帶鹹腥的黑魚子醬在咬破後蕩開的居然是濃鬱的果仁香氣。不誇張地說,這手藝拿去大城市開店,客流量都得是天天爆滿的效果。
“這簡直是我吃過最印象深刻的料理了。”祝槐一向最擅長嘴甜哄人開心,三言兩語就聊得老板娘越發地笑逐顏開,幾句交談下來快把人家布利尼薄餅的配方給問出來了,塞繆爾在這方麵天然不占優勢,默默喝著奶油蘑菇湯聽著她繼續套話,“您不考慮開個小餐館?我看樓下客廳也行啊,有空了支個幾桌,現在城裡都流行私廚——雖然村裡應該搞不起來這個,不過肯定有懶得做飯或者沒時間的願意來解決一頓吧。”
老板娘眼睛都笑眯了縫,聽了連連擺手。
“哎喲,我這可不算什麼的。”她說,“村子裡大家個個都頂呱呱,又不需要費多少勁,哪會來我這裡吃喲。”
她緊接著就回過神“啊”了聲,有些慌張地笑笑,“還需要熱水的話,廳裡就有水壺,我先去收拾了啊。”
她的身影消失在櫃台旁的門後,祝槐和塞繆爾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放過這顯然說漏嘴的反應。不過不管怎麼說——這位心大的老板娘實在有些不拘小節了,登記入住的名簿甚至就在台麵上大大咧咧地擺著,祝槐沒有任何負罪感地來回翻了翻,果然在他們用的假名之前隻看到了一兩個月前入住過的記錄。
生意如此慘淡,到底是怎麼開得下去的。
“等等看吧。”祝槐說,“她既然已經警覺了,現在應該查不出什麼了。”
塞繆爾:“嗯。”
這一等就到了好幾個小時以後,當地天黑得早,七八點就算是進入了午夜,不見幾盞路燈的鄉間小道上靜悄悄的,隻有一些不怕寒冷的蟲子偶爾嘶鳴出一兩聲。
塞繆爾打的是地鋪,他閉眼假寐小憩,在門外動靜傳入耳中時就倏地坐起了身,看到祝槐同樣明亮的眼睛後知道對方也聽見了那下樓的腳步聲。
跟上去看看嗎——他用口型問。
祝槐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