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偏離了最開始行進的方向是板上釘釘的事,現在的問題就是這走歪的位置是否貼合提瑞斯鎮的居民描述的那個方位。現在看來,很有可能真的歪打正著地瞎貓撞上死耗子,不是也可以當成是提前排除了,畢竟這座村子看起來實在不簡單。
老板娘的房間和他們一樣是在二樓,樓梯的年代有點久了,一踩上去就會有嘎吱嘎吱的輕微響聲。他們守在樓梯口,等到她拐進廚房、又輕輕關上了門才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中途還一直聽著那邊的動靜,還好那不知為何大半夜跑去廚房的人似乎沒注意到跟在自己身後的兩人。
塞繆爾看著那緊閉著的廚房木門,理所當然地攬下了這風險,全神貫注地將耳朵貼了上去,所幸對方的音量也不算太輕,清楚地隔著門板傳過來,一字不落。
“是啊,很喜歡。”
“還誇能去開餐館呢,真是多虧了你們的幫忙呀。”
“留下來?應該不會留下來,不過也可以試試。”
但說著說著,她的嗓音就比剛才壓低了不少,而談話的另一方自始至終都聽不見聲音,頗有幾分不祥的詭譎。
“我們可以這樣……然後那樣……”
塞繆爾當即擰下了門把。
如今不需要有什麼顧慮,信仰得再虔誠也不會有高等的邪祟回應召喚——這群家夥全在地球以外老老實實地待著呢。以他們兩個加在一起的戰力要對抗整座村子也不算難事,物理加法攻就是那麼任性。
祝槐揚了一下眉,倒是沒有攔著他,隻是還來不及出言提醒,木門已經大開,露出了裡麵的景象。
“……啊呀?”
正站在櫥櫃旁的老板娘震驚地眨巴著眼睛和他們麵麵相覷,她頭頂的狼耳朵還沒來得及藏回去。而在她麵前的台麵上,一排五顏六色的精靈隻有豆芽菜大小,它們本來還在聽正彎著腰的老板娘說話,但一見他們就蹦蹦跳跳地歡呼了起來,要多開心有多開心。
塞繆爾:“……”
這算怎麼回事?
“嗯……”祝槐摸摸下巴,“我是想提醒一句可能和我們想的不太一樣來著。”
“原來如此,你們是來這裡調查的啊。”
五分鐘後,老板娘笑眯眯地捧著倒好的熱奶茶,那些精靈小人也跟著到了客廳,正在桌麵上奔走,又是端來點心又是給他們加糖。臉上還看不到任何不耐煩,仿佛這樣忙忙碌碌就會由衷地帶給它們快樂似的。
“我們這裡家家戶戶都有這些小家夥,”她說,“所以我才說不會專門跑到我家店——在自己家裡就好了嘛。”
她瞧起來和剛才一樣開朗健談,完全不介意在廚房裡和小人交談的事被撞了個正著。
“但是為什麼呢?”祝槐乾脆也大大方方地問道,“那這麼說來,根本不需要旅館吧。”
老板娘露出了有點哭笑不得的表情。
“沒辦法嘛。”她跟離自己最近的精靈擊了下掌,“我們都是後搬來的,它們才是原住民,總要講個先來後到啊。”
祝槐感興趣地挑眉,“誒?”
他們這才從她口中聽到了一切的始末。
原來,如今明麵上生活在這裡的村民是幾十年前從另一片土地上遷徙過來的族群,這些平時以人類樣貌示人的混血者身上流著姆西斯哈的血液,但那血脈世世代代流傳下來已經十分稀薄,到了現在不過是會帶有一些區彆於常人的特征——比如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或者格外鐘愛生肉的飲食習慣——要說力量和信仰,那是通通沒有的。
祝槐:“所以狼叫——”
“說來真讓人不好意思,”老板娘難為情地捧住臉頰,“我們的傳統是每周舉行一次宴會,雖然村長他老人家耳提麵命過了,但總是有孩子興奮到忘乎所以,就……”
而浩浩蕩蕩完成了搬家大業的半狼人們,原先隻以為是找到了臨近水源又相對溫暖宜居些的好住所。真正安下家來後,有村民卻在某天深夜看到了角落裡竄過去的細碎陰影,緊接著更古怪的事發生了,另一名村民早上起床後竟然發現餐桌上擺著熱氣騰騰又格外豐盛的菜肴。
“這題我會。”祝槐笑盈盈地說,“這在我們那都叫‘田螺姑娘’。”
雖然聽不懂她口中的典故,但精靈還是敏銳地察覺到是在誇獎自己,興高采烈地捧來幾塊看著就很酥脆香甜的點心,她彎眼接下,“謝啦。”
“對對,一開始真是讓人嚇了一跳呢。”老板娘感歎道,“而且利格本來不太愛露麵,我們好不容易才發現它們的存在,然後村長出麵跟它們的族長談了談,大家終於算是達成一致了。”
與其說“一致”——雙方本來也沒有什麼衝突可言,恰恰相反,精靈們向他們展現了相當強烈的歡迎的熱情。它們以魔力為食,不論其主人是否真的會使用法術,平日裡不自覺溢散在空氣中的粒子就像世界上最好的甜點一樣美味。為了感謝遷徙者帶來新鮮的魔力源泉,精靈也不吝在方方麵麵提供幫助,尤其是在自己最擅長的料理方麵。
大概是因為生存本身便仰賴於其他種群的食譜,那些小家夥頗有一番自己的心得,很快,這就變成了其樂融融的雙贏,並持續綿延至今。
塞繆爾:“所以……”
“跟我們現在出現在這裡又有什麼關係?”他問。
“有什麼關係。”祝槐笑道,“不也挺好的?”
如此寒冷的冬夜,不會有人樂意多在零下負十幾度的戶外停留,但姆西斯哈的前子民們很顯然地不在其列。小廣場——其實就是村莊中央的一小片空地——正中央支起的火堆足有一人多高,劈啪燃燒著的篝火驅走了周圍徹骨的低溫,那昏黃溫暖的光澤仿佛也染上了每個人的臉頰。
他們不論年齡與身份,快樂地邀請目之所及的同族與自己一起唱歌起舞。焦黃的烤肉烤得滋滋流油,散發出一陣陣足以勾起饞蟲的香味,熟練穿梭在人群腿腳間隙的精靈也隨著鼓點打起了節拍,村民們也注意著不要踩到這些勤奮的小蜜蜂們,雖然在後者的眼裡這無異於也是一場快樂的自助餐宴。
而這也是它們想方設法拜托村民好好招待任何誤入村落的旅人的原因,就算能儘情地吃飽,偶爾也還是想要換換口味的嘛。
既然知道了原因和淵源,他們又在老板娘的引薦下見了村長,鶴發童顏的老頭子滿口包票地答應會和提瑞斯鎮好好談談,將宴會的頻率協調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程度。
宴會上的情景也恰好驗證了老板娘無奈的說法——當真有頂著狼耳的小孩子玩到興起,嗷嗚嗷嗚地大叫起來。他們的血統已經在時光的長河中流失,但無疑還有一些能力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留存,極具穿透力的狼嚎聲劃破夜空,緊接著換來的是自己家長已經知道這在擾民的一個爆栗。
既然已經水落石出,兩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不過還是被村民們熱情地再三挽留。當然,主要是因為小精靈還舍不得這麼快就跟嶄新口味的魔力說拜拜。
特彆是祝槐。
她身上似乎有一種天然異常吸引神話生物的親和性,連她自己也很難確定到底是因為這才被定為祭品的人選還是成為了那個人選才有了這樣的特性。不過時至今日,已經都不重要了,這一點在他們的旅途——啊不是,四處奔波的工作中倒是起了不小的助益,彆的不說,有效避免衝突是做到了的。
隻是偶爾也會有那麼一些走歪。
正在不遠處徘徊猶豫的少年才十來歲出頭,塞繆爾莫名其妙地有了些直覺,下一秒,果然見對方磨磨蹭蹭地走過來,手裡還拿著一朵盛開著的杜鵑花,大著擔子遞到了祝槐的麵前。
塞繆爾:“?”
祝槐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撲哧笑出了聲。
“抱歉。”她正色道,“姐姐雖然還沒有送花給我的人,但是已經有了會送花給他的人哦。”
塞繆爾一愣。
那格外不好意思又勇敢的少年鬨了個大紅臉,磕絆著為唐突道歉後就鑽進了善意笑著的人群。宴會進入尾聲,兩人也在村民的夾道歡送中回到了自己的車上。按理說可以等到天亮再出發,不過他們從這些不遠千裡的遷徙者口中也獲得了另一個消息。
那就是搬家的原因。
和秉性良善的半狼人相比,將他們趕走的家夥可就不怎麼好相與了,威脅性也顯然更大。擾亂信號的是精靈一族為了隱匿自身存在而世代設下的法術,他們得儘早離開這範圍向世界樹回報消息才行。
“怎麼?”她打趣道,“還不高興?”
“……我可不至於跟小孩子生氣。”
“還有,”他嘀咕,“我明明送過。”
祝槐:“是是是。”
是她自己說不收的。
言語間,懸在後視鏡上的小掛件也隨著引擎的打火而微微搖晃。空氣內循環係統開始運作,讓冰天雪地下的乾冷車內也逐漸多出幾分暖意,內燈亮著,祝槐憑借自己出色的記憶力將村長口述的遷移路線重新標注上那張地圖,晃動的掛件在她的側發和圖紙上都投出一點影子。
那是一小朵天堂鳥。
塞繆爾在送的時候其實也猜到她不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於是準備了另一個備選項。而這個被收下的備選項在他們乘上了這輛越野車後就掛在了後視鏡上,不出意外,也將伴隨著他們餘下的全部旅程。
他也不知道這徘徊不去的焦躁來源為何。
剛才的狀況隻能算是個引子,他想起的是之前發生的一些類似的事,還有伊萊——大概是某種不確信帶來的危機感,明明清楚不會有什麼實質意義上的威脅,但有個角落就是隱隱地難以安定。
他長出一口氣,索性不再去想,低頭重新嘗試了一下登入世界樹的通訊網,果然還是無法連通的狀態,看來隻能等離開這片區域再說了。
那一頭,副駕駛上的祝槐已經蓋上了筆帽,正欲收起地圖,忽然想起來什麼,笑著把東西往他這邊遞過來,“確認一下?我怕沒聽清楚村長的口音。”
“嗯?”
塞繆爾信以為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在他探身看向地圖之前——
他的領口忽然被輕輕拽住了。
於是預定好的方向倏地失了準心,比那更出乎意料的是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他一直追尋著的氣息前所未有地貼近,隱約的濕潤喚起戰栗,塞繆爾睜大了眼睛,以至於有一瞬間竟然忘記了呼吸。
這是個極清淺的吻,甚至可以說隻是嘴唇之間的輕輕碰觸,但即便是如此簡單的動作,依然令他難以置信地久久無法回神。
“我……”
祝槐鬆開手,塞繆爾仍有些怔然,但凡眼尖點就能發現紅色正在以他的耳根為中心向外蔓延。他抬了手腕試圖遮擋這熱意,可到底放棄了這個打算。塞繆爾張張口,不知該先問“可以”還是怎樣,他仍然保持剛才的位置,看到了對方嘴角近在咫尺又分毫未改的弧度。
望著這似是而非的笑意,他忽然明白了行動比言語更切實的存在意義,劇烈得像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蓋過了除此以外的一切聲音,遵從著內心的想法再次低下了頭。
飄落在玻璃上的雪花很快化成沿著坡度淌下的晶瑩水滴,來自另一個人的溫度遠比車內正在攀升的暖意更能撫平浮躁。
他賭到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怎麼樣,”祝槐笑吟吟地問,“還要再來一次嗎?”
塞繆爾:“……”
“該出發了。”他明知道對方在以看自己這樣的反應為樂,還是硬生生轉移了話題,“反正離提瑞斯也不遠,應該來得及趕在天亮跟鎮長打聲招呼前找家旅館休息一下。”
“哎呀,這個時間點,不會隻有一間房吧?”
“……到時候再說!”
祝槐笑笑,假裝自己的餘光沒有瞥見仍未完全消退下去的紅暈,抱著胳膊靠上了椅背閉眼假寐。
已經啟動了的越野車平滑地向前駛去,她在掛件下麵串了幾顆小小的鈴鐺,那些細小的鈴心在石子或凹坑偶然造成的顛簸下叮當碰撞,串聯出悅耳的鳴響。
沒有人能預知未來,前路或許仍有坎坷——
但此時此刻。
她聽到了自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