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禦駕啟鑾回京。此時, 李承乾身上的傷也已經好全了,手上脖子上,連個印子都瞧不見。
馬車上,李承乾一邊嘰嘰喳喳同李淵說話, 一邊吃著李世民遞過來的瓜果。偏偏還忒講究, 一會兒嫌棄桃子皮上帶細毛,李世民就用小刀削了皮給他。結果他又說沒皮拿著黏糊糊的不舒服。李世民便給他切成小塊放盤子裡, 用木簽叉著吃。
一會兒嫌棄葡萄有皮皮不好吃,還有籽。李世民又給他去皮去籽, 仍舊放盤子裡。
就連櫻桃都嫌棄吃得他手上染了色, 讓李世民喂他。
這作勁看得李淵目瞪口呆,心生疑惑:他怎麼不知道承乾吃東西何時變得這麼挑剔?而且老二非但沒發脾氣訓斥,還全都依從,任勞任怨,跟個仆婢似的!這還是老二嗎?怕不是被人調包了吧?
李淵深深懷疑。
最後一顆葡萄入腹, 李承乾軟趴趴癱在車內的坐凳上,懶洋洋的。李世民問道:“可是累了?不如停車歇會兒?”
李淵:???
我們才行駛一個時辰呢, 這就停車歇會兒?還有,什麼叫做累了?李淵瞄向李承乾圓滾滾的肚子,是吃的累了嗎?李淵再度將目光轉向李世民, 眼中狐疑更甚,老二這要不是被調包, 那絕對是被奪舍了!
李承乾卻心知肚明,起身攀上李淵膝蓋, 湊到耳邊偷偷解釋:“我就在阿耶眼皮子底下, 阿耶卻費了好幾日才尋到我, 讓我白吃許多苦,他覺得對不起我,而且……”
李承乾嘿嘿兩聲:“他怕我回京同阿娘告狀,這是在討好我,想封我的口呢。”
李淵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讓承乾與他同車,李世民死皮賴臉非要跟上來。
不過說到承乾此次被擄之事,又何止是在李世民眼皮之下,也在他眼皮之下啊。比起一直堅持親自尋找,不眠不休的李世民,自己豈非更對不住承乾?需知得聞楊文乾謀反,錢九隴勸他回行宮的時候,他是猶豫了的。若非李世民堅持,他或許已經走了。若他一走,承乾……
李淵心尖顫抖,目光更柔和了幾分:“承乾累了嗎?累了我們就歇歇。”
李承乾:……行吧,歇歇就歇歇。
就這樣,本來一日的路程走了三日。吃得太飽歇一歇,途遇野花摘兩朵,山林叢中打打獵,溪河水畔抓抓魚。邊走邊玩,李承乾不亦樂乎,李淵與李世民也一味縱著。到得七月五日,終至長安。
李淵由百官接駕入宮,李世民走了個過場,便找借口帶著李承乾匆匆回府。
宏義宮前,長孫氏早已等候在側。
不見其人,但聞其聲。“阿娘,阿娘”的呼喚由遠而近,長孫氏倏然站起來,身邊的李泰與李麗質早已衝出去,與李承乾抱作一團。
“阿兄,你怎麼才回來。他們說你被人擄走了,嚇死我們了。”
“阿兄,你有沒有事,那些是什麼人,他們有沒有傷你。”
“阿兄,你以後彆出京了好不好。不出京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我們在長安的時候,隔三差五出門也沒遇見過這等事,一出長安就……阿兄,你彆出長安了,我們往後都不出長安去。”
李承乾挑眉:“那可不行,不能因噎廢食。長安有長安的好,外頭有外頭的好,有很多長安沒有的好玩的東西。我這次被擄是意外,往後注意些多帶些人就是了。改明兒有機會我帶你們去。
“我跟你們說,行宮修得雖然一般般,但阿翁給我預備的莊子特彆好,農田環繞,等明年全種上西瓜,我們就有吃不完的西瓜了。
“我們還去了水雲觀,後山有處澗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天然泉水中野生長大的緣故,裡頭的魚肉質比旁的魚都要鮮嫩,不論是烤還是蒸,亦或做湯,都是一絕。
“林子裡頭還有許多野果,都很甜。山下縣城內有家胡餅,味道不比長安差。另外便是街頭雜藝,什麼口中噴火,胸口碎大石,可有趣了。”
這些都是叛軍平定後,李世民為了哄他帶他去的。他說得活靈活現,李泰李麗質聽得津津有味。
“胸口碎大石?”
“口中噴火?”
“好有趣啊。好想看!”
兩人躍躍欲試,瞬間跟著李承乾的思路走,早把最先被擄的話題忘光了。
長孫氏但覺好笑,上前握住李承乾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不動聲色打量。李世民站於身旁,輕聲道:“放心,承乾很好,無事。”
長孫氏微微點頭,忽見灌叢之後有一婢子探頭探腦,想要上前,卻又躊躇。李世民自然認得,這是在楊夫人身邊伺候的。
長孫氏推了推他:“你去看看吧。”
李世民不太樂意,長孫氏又說:“水雲觀的消息傳回長安,聽聞賊人供述乃為前朝皇室部屬,還聽聞幕後之人是前朝公主。楊氏知曉後,日日難安,你若不去,她隻怕更要徹夜不眠了。”
李承乾聽了兩句,幫著推了李世民一把:“去吧去吧,阿耶快去,彆杵這裡礙著我跟阿娘說話。我半個多月沒見阿娘,可想阿娘了。你快走。”
李世民:糟心兒子,老子這幾日白對你好了。沒良心的家夥!
他還想爭取爭取,哪知李泰李麗質就倆跟屁蟲,素來承乾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全催著他走,一人推一把,直接將他推出門。
李世民:……一群沒良心的,這幾個孩子全都不能要了!
李世民無奈,隻能隨婢子前往楊夫人處。楊夫人閨名楊妘,見到李世民,心中大喜,又見其臉色不太妙,微微頓住,立時不敢多做舉止,直述正事。
“父親子嗣不算豐裕,唯有四子二女,長姐已遁入空門,青燈古佛,不理世事。妾亦嫁於郎君,深居內院,相夫教子。此事絕非我二人所為。妾不知道那些人為何供述說是為隋室公主做事。父親當年……
“本來子不該言父過,但父親在女色上確實難免荒唐之事,若民間存有滄海遺珠也並非全然不可能。所以妾不敢說沒有這位‘公主’的存在,但這些事情妾皆不知曉。
“前朝顛覆,隋室江山早已不存,妾看得清辨得明。父親是死於宇文化及之手,如今宇文化及早已成為一捧黃土,為人子女,也算大仇得報。九州分裂,李唐立國不過是順應時局。就算沒有李唐,也會有旁人,總歸已不是我楊氏天下,與我楊氏無關了。
“這點妾也很清楚,對李唐、對聖人、對郎君從無怨懟之心。相反,妾很感激郎君。亡國公主不如民,若非郎君救下妾,妾還不知在何處顛沛流離。是郎君給了妾棲身之所,保住了妾的尊榮,妾隻盼著李唐蒸蒸日上,郎君千好萬好,萬沒有異心。”
楊妘說得聲淚俱下,李世民心頭那點不悅漸漸消散,生出幾分憐惜,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輕拍著:“我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麼做的,我都看在眼裡,我清楚這事同你沒關係,甚至同楊氏也沒關係。
“你們得到的消息不儘不詳,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人確實供述了楊氏,但其實是欲蓋彌彰。他們是竇建德的人,與楊氏無關。”
楊妘訝異:“竇建德?”
“對。竇建德雖然死了,但還有家眷舊部存世。水雲觀這一出便是他們做的。”
楊妘鬆了口氣,不是楊氏就好。
“這下放心了?”李世民輕笑搖頭,招呼婢子過來取盆打水為楊氏淨麵,“把你這臉上的眼淚好生洗洗,早點睡吧。”
然後轉身走了。
楊妘:……合著你的早點睡是讓我自個兒早點睡?
蘭亭苑。
李世民過來時,李承乾正拉著長孫氏的手安撫她,還轉了好幾個圈蹦了好幾下來驗證自己很好,身體倍兒棒,隨後又說起此次出京的見聞,儘挑有趣的講,對自己被擄的細節隻字不提,若偶有言語牽扯到也會特意避開。
哼,他那日的話全是嚇唬阿耶,怎麼可能把其中凶險告訴阿娘叫阿娘為他擔心呢。他才不會呢!
李世民心頭微鬆,心想,這臭小子總算還有點良心。
此意剛起,又聽李承乾說起他這幾日的討好行為,難得給予了兩句誇讚:阿耶上道咧。
李世民:……良心或許有,可惜不多。
母子幾個說得儘興,誰也沒發現屋裡多了個人,還是斂秋最先反應過來,福身行禮。
長孫氏訝異:“你怎麼又回來了?”
李承乾也訝異:“對啊,阿耶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是今夜宿在楊夫人處嗎?我都和阿娘說好了,晚上同她一塊睡。你回來做什麼呀?”
好可惡哦。怪不得表姐總說男人是大豬蹄子,果然如此。大豬蹄子總想跟他搶阿娘,討厭!
李世民挑眉:很好,想霸占觀音婢搶他的床還嫌他多事礙眼!
李世民瞪過去:“你都多大了,還要阿娘陪著睡?害不害臊呢,不許!”
李承乾擺手:“不大不大,也就五歲,我還是個寶寶呢,怎麼就不能同阿娘睡了?又不是跟你睡,阿娘許了就行,誰管你許不許。”
李泰舉手:“我也不大,我才四歲,也要同阿娘睡!”
李麗質附和:“我更小,我三歲,一起一起!我們都說好了的。”
李世民:……你們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跟著承乾說跟著承乾做,有點主見行不行。
李泰很有“主見”,歪頭看著李世民發出疑問:“阿耶是不是認床啊。床……嗯,這邊的床我們跟阿娘要睡的,不能給你。要不我讓人收拾你的被褥送過去?你慣用的被褥,鋪一鋪也差不多吧。”
剛說完,頭頂被李承乾一敲:“你傻啊。阿耶又不是第一回去楊夫人那睡,都去多少次了,怎麼可能認床。他要認床,從前怎麼睡得那麼美呢。”
“對哦。”李泰點頭,又發出新的疑問,“那阿耶為何回來?阿耶快走啊。”
李世民:……很好,再次確定,這幾個孩子確實是不能要了。
他冷冷掃了眼李承乾,深覺自己這幾日可真是對他太好了,縱得他越發得寸進尺,既然如此,那便不裝了,讓你知道你爹還是你爹。
李世民擼起袖子,一手抓起李泰,一手抓起李麗質,腋下還夾著個李承乾,三孩子一股腦扔出去,然後火速關門上鎖。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直到站在庭院裡,李承乾仍舊愣愣的。懵,很懵,非常懵。
李泰用懷疑的眼光審視他:“阿兄,你不是說阿耶變了嗎?變得溫柔了,還給你切桃子去葡萄籽削果子皮,說話輕聲細語不發脾氣。這……這沒變啊。阿耶剛才那眼神,老嚇人了。我差點以為他要吃了我。”
李麗質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