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應下,李淵鬆了口氣,牽住他的手:“走吧,回去讓人給你換身衣服,你這一身的灰,可不好看,穿著也不舒服。”
李承乾雖不長住宮中,偶爾時辰晚了,也是會歇上一晚,不論承乾殿還是李淵的甘露殿,都有他的衣物。
入殿後,自有內侍宮婢伺候著領他去後頭更換。待他出來,就聽到嚶嚶的低泣聲以及聽不真切的控訴,再進兩步,便看到了殿中的尹德妃張婕妤以及李元亨李元方。
李承乾側了側身子,躲在後頭看戲。由於距離稍顯遠了點,幾人說些什麼並不十分清楚,隻隱約聽到幾個詞。
“叔叔”“長輩”“目無尊長”“倒打一耙”……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就憑這,沒聽全他也知道,必定是拿他晚輩的身份說嘴,言他以下犯上,並指摘他誣賴李元方。
李承乾半點不急,悠哉悠哉聽壁角,果見沒多久李淵就斥回去:“就這麼點事,小孩子一起玩,有點摩擦是常有的事,你們非得鬨大嗎?合著在你們眼裡,承乾就這麼罪大惡極?”
尹德妃張婕妤傻了眼:“聖人誤會了,臣妾沒這個意思,臣妾沒說承乾小郎君是……”
“沒說?是,你們是沒明說,但你們說了那麼多,明裡暗裡哪句不是在說此事全是承乾的錯,元亨跟元方無辜?”
尹德妃張婕妤齊齊跪下來:“聖人息怒,臣妾不知道小郎君都跟聖人說了些什麼,但小郎君是聖人孫子,八郎與九郎也是聖人的兒子啊。聖人難道就不聽他們說說嗎?
“臣妾此來也不是想聖人怪罪小郎君,給小郎君治罪。隻是不想八郎九郎受委屈,承擔他們不該承擔的罪名。”
二人低頭,頗有幾分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八郎九郎不過五歲,如何受得了這等委屈。還望聖人體諒我們一片愛子之心。”
李淵待李元亨李元方素來不錯,又喜兩人姿色,本以為如此,總會讓李淵多幾分憐惜,誰知李淵卻說:“你們以為承乾跟朕說了什麼?說都是八郎九郎的錯?給他們潑臟水?”
張婕妤疑惑,若不是李承乾顛倒黑白,讓聖人先入為主,聖人怎會是這個態度。尹德妃眉眼一跳,敏銳地察覺到哪裡不對。
但聽李淵又道:“承乾隻說元方推了他,卻沒說要將元方如何,甚至同朕坦言,此事他也有不對,不能全怪元方。讓朕不要生氣,他願意去同元亨元方賠罪。”
張婕妤睜大眼睛,怎麼可能,賠罪?李承乾給他們賠罪?就李承乾那性子,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尹德妃心下驚駭:“聖人!”
李淵擺手:“此事到此為止吧。你們回去好好想想,八郎九郎還小,朕不怪他們。可你們都多大歲數了,還不如承乾一個小娃娃懂事。回去吧。”
最後三個字算是將事件定性,並強硬地劃上了句話。
尹德妃與張婕妤無奈,隻得跪安退出。
離開甘露殿,張婕妤差點沒攪碎了手中的帕子:“李承乾可真會賣乖,還說什麼給八郎九郎賠罪,也就隨口動動嘴皮子,他能真心來賠罪?也就聖人信他!”
尹德妃看看左右,見無外人,微微凝眉,眸中閃動寒光:“這小子年紀不大,手段不小,是我們看輕了他。今日算是用錯招了。”
若早知道李承乾會來這麼一手,她們絕不會立刻趕過來,便是來,也不會采取這樣的方式與說辭。再想想此前尹家吃的虧,尹德妃牙關緊咬。
她進宮多年,還沒在同一個人身上栽過這麼多次跟頭呢。帝王後宮鶯鶯燕燕她都鬥過來了,卻輸在一個五歲孩子的手裡,簡直是奇恥大辱!
總有一天,她會把這些全部討回來。
躲在暗處的李承乾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嗬嗬,他好歹也是經過表姐特訓的,後世的各類鑒表視頻不知道看過多少,能猜不到她們會乾什麼?自然早就應對好了。
這就叫走綠茶的路,讓綠茶無路可走!
呸,跟他鬥?跟他比茶藝技術?來啊,誰怕誰是小狗。
礙眼的人全走了,李承乾轉身步入殿內,乖巧攬住李淵:“阿翁怎麼又在揉額頭,可是又頭痛了?阿翁不是說沒事嗎?我才去換了件衣服,怎地又不舒服?阿翁快躺下,我給你按按。我跟你說,我給阿娘按過的,阿娘說可舒服了。”
說著拉住李淵往榻上去,李淵笑眯眯躺下,感受著李承乾小小的手掌按壓的力道,心內五味陳雜。李承乾的按揉沒什麼講究,自然比不得專業人士,甚至比不得張婕妤尹德妃。但他這份心是誰都比不了的。
他剛剛生氣,一半是因為尹德妃二人借題發揮,話裡話外指摘承乾;另一半何嘗不是因為這點呢?四個孩子都在場,卻隻有李承乾一人看到他頭痛不舒服。若說李元亨幾人都是孩子,承乾也是啊。四人可是一般大的。
再有剛才,他也在揉額頭,平日裡溫柔解意的尹德妃張婕妤為何看不到?為何仍要揪著事情不放?明明丁點大的事,他都解決了,還要翻出來讓他為難,以往的善解人意都哪裡去了!
李淵一聲長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承乾好。於是大手一揮,將原本給的賞賜又加厚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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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義宮。
李承乾回來的時候,杜如晦房玄齡等人剛好也在,看著他身後的箱子,十分疑惑:這不年不節的,也沒發生什麼事,小郎君繼曲轅犁之後也沒做出彆的新東西,聖人怎麼又賞了?眾人紛紛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彆問,問就是已經麻了,習慣就好。
再這樣下來,過不了多久,李承乾的私庫隻怕都要趕上他了。哦不,指不定已經趕上他了。想到此,李世民心裡莫名有點酸酸的。
眾人來到書房,說回正題。對於吳峰的出現,可不隻李淵在意,李世民也察覺出了其間的不對勁,隱約猜到了幾分李淵的意圖。
對於袁天罡的批言,房玄齡與杜如晦是不知道的,但兩人有敏銳的嗅覺,一致認為吳峰敵友難辨,不得不防。
房玄齡蹙眉:“聖人前陣子便派人暗中尋訪能人異士,後腳就在水雲觀發現了吳峰。吳峰名義上說遊曆天下,可天下之大,哪裡去不得,偏偏在明知聖人記住他後,一路走到了長安。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意?”
雖是問句,但語氣中已然表達出他的態度,他更偏向於後者。
杜如晦眼光閃爍:“聽說前兩天尹家還上門拜訪,請吳峰為自家幼子測算姻緣。”
最近吳峰風頭無兩,找上他想要測卦卜算的不在少數,尹家本就底子薄,沒什麼見識,人雲亦雲,跟風行事也屬平常。此事說來並不稀奇,可大約是作為敵對方,杜如晦總覺得這裡頭有貓膩,房玄齡也是同樣看法。
幾人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決定,以目前的局勢,不宜貿然出手,可按兵不動,先行觀望。
一麵派人去仔細調查吳峰的生平過往;一麵盯緊吳宅與東宮,另外齊王與尹德妃張婕妤處也不能忽視,尤其注意吳峰與這些人是否有彆的交集來往;最後便是令宮中眼線小心探尋聖人的態度。
確定好這些,房玄齡與杜如晦告退,李世民獨留下李淳風。
“李記室,你應當也聽說最近吳峰的各種傳言。對於吳峰演示的那些神奇術法,你可有了解?”
李淳風搖頭:“約莫能猜到一部分,隻是我所學並無這些,父親也從不許後輩弟子借用雜藝騙術來烘托自身。所以對這方麵,我所知確實不多。”
李世民蹙眉。
李淳風自知他在意的是什麼,言道:“殿下放心,世上並無神通之術,無論是師兄還是孫藥師,亦或是當初的智仁法師,本事再高,也隻能依托麵貌星象以及生平痕跡進行推演卜算。似吳峰那般撒蓮子瞬間開蓮花的手段,是不存在的。
“吳峰若當真本事高超,並不需此等行徑。即便他言說是戲法,可他並未將戲法底子全部言明,如此說一半留一半,真假虛實相掩,自是讓人越發胡想聯翩。”
道理誰都懂,李淵未必不存疑,但存疑歸存疑,隻要不破了他的全部手段,單憑他目前表現出來的本事,李淵仍舊會抱有希望,甚至對他多有厚愛。
李世民清楚得很,有智仁法師袁天罡在前,現在的李淵可太想要一個這樣的人物留在身邊為己所用了。這可不僅僅是為了李承乾。試想,誰不想要一個能知天文地理,測算吉凶預言未來的半仙輔助自己呢?
李世民眼中劃過一絲冷厲:“李記室可能聯係到你師兄?”
李淳風歎息:“隻能試一試。我與師兄定過傳信的方式與地址,但是否能經過周轉送到師兄手中便不知了。我會在信上言明吳峰之事,順便詢問師兄是否知道吳峰那些神奇術法的根底。”
想到當年師兄離開長安時對他的囑咐,李淳風眸光堅定:“不論吳峰目的為何,最好與我們無衝突。若他不老實,我定會護好小郎君。”
“那承乾處便勞煩李記室了,至於其他,我自會安排。”
“是。”
千裡之外,小山村中。
一位老者與一位青年對麵而坐,燃爐煮酒。
老者言道:“長安現今風頭正盛的那位是你師弟?”
青年搖頭:“算是,也不算是。我年少時曾拜師智仁師父,他也是將我領入玄門之人。我在峨眉山隨他學藝多年。後來下山,遇上李師父與你,又隨你們學習。
“吳峰是智仁師父收養的孤兒,得過智仁師父些許教導,但智仁師父未曾正式收徒,也沒正式傳他卜算推演之術。但智仁師父去後,將遺物全留給了他,裡頭有其畢生心血所著的手劄。
“所以他與智仁師父雖無師徒之名,也算有師徒之實,同我說句師兄弟也不為過。”
老者用小扇輕輕扇著爐火:“他與你不睦?”
青年一頓,麵露苦笑:“確有嫌隙。”
“他在長安鬨出的動靜可不小。你就不去看看?”
青年默然許久,歎了一聲:“我雖不知吳峰現今本事如何,學到了多少東西,卻清楚淳風的能耐。手劄畢竟隻是手劄,吳峰有幾分小聰明,卻並非天賦異稟之人。若無長者引領,單憑手劄自學定是難上加難。不過數年功夫,他再努力能達到的水準也有限,是敵不過淳風的。淳風在長安守著。”
老者冷嗬一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李淳風就算本事不小,能防的也隻是對方以玄門手段作祟。便是這點,正值之人往往也是算不全險惡之人的用心的。倘若他另辟蹊徑呢?
“況且要對付一個人,辦法千萬種,並非唯有玄門手段可以用。你若這般放心,近日就不會夜夜坐觀星象,遙望西北了。”
長安就在此地的西北方向。
一番話說的青年啞聲,半晌才無奈道:“我與吳峰嫌隙頗深,他對我有怨有恨,如今主動入局,隻怕就是想逼我現身。我若去了,恐更為刺激他,使得局麵越發糟糕,不可收拾。”
老者嗤笑:“你不去,不現身,他就會收手?”
青年再度啞聲。
老者緩緩搖頭,哪裡不知他心中真正的顧慮:“你是怕這一去,進了長安就出不來了,也怕自己強行闖入會毀了如今大好的星象運勢。”
青年默然。天下紛爭多年,眼見李唐逐漸統一,黎民百姓經不起再一次的硝煙戰火了。
“困了,睡覺去。這酒我就不喝了,留給你夜觀星象的時候喝。你啊,就在這慢慢想吧。”
老者張嘴打了個哈欠,心底冷笑。
嗬嗬,就嘴硬吧。我看你能忍得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