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接到探子身死,吳峰不知所蹤的消息,李淵便當即下令,封鎖吳宅。此刻,整個宅邸內外皆被層層包圍,守衛森嚴,便是一隻麻雀也彆想飛出去。
小梁坐在書房,麵對敞開的大門,靜靜看著院中佇立的衛隊,不哭不鬨不發一言,甚至一動不動。直到李淵走來,他才終於有了反應。
他的雙手微微震顫,眼睫抖動,緩緩站起身來,跪拜行禮:“參見聖人。”
他與吳峰不同,心中仍舊保留著一份對皇權的畏懼,以至於即便極力控製,他的聲音也還是帶了兩分顫抖。
李淵坐於首位,有錢九隴在側,內外諸多衛隊林立,並不懼他一個十多歲的青澀少年,冷著臉譏嘲:“你不是吳峰唯一的親傳弟子嗎?他怎麼把你給丟下了?”
“師父不便帶我,我也不能讓自己拖累師父。”
李淵冷笑:“你倒是孝順。難道不知留下便是死?”
“知道。我的命本就是師父救的,還給師父又如何?我能多活幾年,已是賺了,不虧。”小梁神色平靜,沒有怨懟,更無仇恨,他看向李淵,“聖人有何疑問儘管直言。師父臨走前曾有交待,讓我不必顧忌,所知皆可告知。”
此話一出,李淵非但不喜,反而大怒。
臨走前交待?可見吳峰突然出門之時便想好了不會再回來,也算到自己會親自審問。他連小梁的應對都想好了。
從水雲觀到京中,這幾個月發生的種種一一在眼前劃過。
李淵還有什麼不明白,從他與吳峰見麵開始,便入了吳峰的套。吳峰的每一步都是經過精心算計的。所謂的算卦看診,所謂的戲法神通,全部都是。更進一步說,他們的第一次會麵也不例外。吳峰是把他耍得團團轉啊。
想到自己還曾當他是神算,將他與智仁法師和袁天罡這樣的人物並列,李淵更覺不能接受。被欺騙的憤怒盈滿心頭,他抬腿一腳將小梁踹翻:“說,將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們與竇建德的人是什麼關係,水雲觀與八寶齋是怎麼回事!”
小梁捂著胸口,掙紮著重新爬起來跪好,這才開始準備說辭:“這些年聖人一直在尋訪能測會算之人。此事雖未放在明麵上,但私底下動作不斷,今歲更是頻繁,甚至多次調查孫藥師與袁天罡的下落。
“竇氏的人隱約有所察覺,認為可以從中圖謀,於是也開始尋訪此等能人。他們意外遇見我師父,便巧言利誘師父為他們辦事。師父怎會看重他們給的那點利益,自是不放在眼裡的。但師父有自己的心思,仔細考慮後終歸是答應了。
“仁智宮地處宜州,距離孫藥師的祖籍不遠。師父知道,仁智宮成,聖人必定會來。因此提前到達,選取距離行宮不近不遠的水雲觀借宿,在水雲觀行義診算卦,將自己的名氣打出去。
“師父說隻需聖人聽聞,一定會來。而聖人來此的目的本就是尋訪孫藥師,必會對當地的奇聞異事多加打探,不怕你聽聞不到。
“將你們引來水雲觀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想辦法把你們留下。師父故意提到後山澗泉,便是知道小郎君愛玩愛鬨還愛吃,絕不會放過澗泉的魚。又同聖人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是知道越是如此,聖人越會上心,自然也就越想留下探查個究竟。
“師父原本覺得單單隻是如此恐怕不夠,還留了些彆的手段,卻又怕做的越多破綻越多,沒有貿然出手,而是先算了一卦。卦象顯示你們會留,師父便沒再畫蛇添足,欣然下山。聖人一路派人跟著我們,這點師父早就知道。”
李淵眸中放出寒芒:“所以你們這數月來的種種,包括雲遊所做一切皆是故意為之,做給朕看的?”
“是。”
一個字,斬釘截鐵,宛如一盆油澆上去,致使李淵心火猛漲。
“原本按照我們的計劃,今歲不會入長安,至少要等個數月半載,時過境遷才好。但三月前,師父發現星象隱隱有變,心緒不寧,再三思量後改變計劃,轉道前來長安。彼時他並不知這異變是什麼,後來知道了,是土豆。”
“土豆……”李淵目光如炬:“土豆被毀是你們所為?”
小梁沒有直接回答,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八寶齋是早年竇三娘設置的。”
錢九隴恍然:“竇三娘?竇氏公主?”
小梁點頭認下來:“長安不比彆處,能留下個據點不容易。因此竇三娘對這些人從不輕易發出指令,她並非奢望他們憑借一個糕點鋪子就能達到什麼高度,弄來多少有用的情報,隻是想在李唐中心安插一步閒棋,以備哪日不時之需。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師父用上了。”
小梁微微抬首:“說來我們與八寶齋的傳信能如此順利,還多虧了聖人。入住宅邸之後,師父無意間提起想吃綠豆糕,我起身要為師父去買,府中的門房自告奮勇說他去,買回來的正是八寶齋所售。
“後來師父每次想吃糕點,都是這位門房去。前幾次的糕點門房都細致檢查過,沒有問題才送過來。但這樣的次數多了,次次都沒問題,門房便不查了。往後每回到我們手裡的糕點都十分完好。自然沒人發現裡頭藏了東西。”
李淵頓住。
八寶齋的糕點在長安名氣不錯,其中更以綠豆糕最甚。吳峰說想吃,門房大概率去的便是八寶齋。這不是巧合,而是吳峰計算好的。
前幾次糕點是試探,是為了安門房的心,其中必定什麼異常都沒有。在門房懈怠後,真正的傳信才剛剛開始。而此時門房已然篤定糕點無礙,不會再查。其他探子也都知道門房是自己人,不會去追尋。難怪……難怪這麼久沒發現他們半點端倪。
好深的心計,好高的手段。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妙啊。
李淵幾乎氣笑了。他萬萬沒想到,各處未發現的問題,紕漏竟出在自己人手裡。
“糕點鋪的人根據師父指引查到中山王的莊子,探聽到土豆的信息。他們不想看到李唐擁有這樣高產的糧食,借此籠絡民心,穩固江山。師父也同樣不想中山王獲得此番大功德,兩方一拍即合。一個出力一個出藥,將土豆全盤毀去。”
李淵渾身一震:“大功德?”
“師父不知土豆究竟為何,但他算過,此物若用法得當,能活萬民。豈非是大功德?”
李淵蹙眉,心有疑惑:“你師父與承乾有仇?”
“無仇。”
“那為何要針對承乾?”
“師父針對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師伯。”
李淵愣住:“你師伯?袁天罡?”
他們師兄弟的事同承乾有什麼關係?
小梁微微抬首:“師伯曾為中山王除過夢魘,並留下批言。我們不知曉師伯的批言具體如何說的,但他一定有所隱瞞。不然中山王明明是紫微入府,為何偏偏有人為他引天魁星光做遮掩?
“紫微尚幼,光芒過盛並非好事。月滿則虧,剛過易折。師伯這麼做是想瞞天過海,護紫微成人,等到他真正成為主宰的那一天,居北辰,眾星拱之。”
紫微為帝星,北辰為帝星居所。
眾星拱之……天下何人能得眾星遙拱?更彆說小梁點名了“主宰”二字。
錢九隴深吸一口氣,低眉順手,眼觀鼻,鼻觀心,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連呼吸都輕慢下來。他甚至不敢去看李淵的神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壓根聽不見。若是能消失,那就更好了。
李淵渾身一震,一瞬間被他這些話驚住了,神色大駭,可轉而又生出疑惑,眸中幽光閃過:“這些話是你師父教你的吧。你自己可說不出來。”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小梁不語。
“我明白了,你師父與袁天罡有仇有恨,他尋不到袁天罡,便想借承乾……不,或者說他是想借整個李唐來與袁天罡鬥法,可對?”
事到如今,尤其小梁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李淵怎會還猜不出吳峰的目的?
“你們一再欺騙於朕,死到臨頭還在切詞狡辯,挑撥朕與承乾,你以為朕還會信嗎?”
小梁搖頭,不承認也不反駁,隻道:“信與不信全在聖人。”
李淵身形微頓,心頭顫了顫,很快又將這份不安壓下去,神色恢複如常。將他當猴耍了這麼久,還想繼續耍?真把他當傻子呢!
他不能上當,不能上當,絕不能再上當!
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錢九隴立刻跟上,走出宅門,李淵腳步停住,吩咐道:“押入大牢,嚴加看管,對於吳峰和竇氏的事,再詳細問問,讓他供述清楚,將口供呈給朕,朕便不親自審了。”
錢九隴低下頭:“是。”
想了想,李淵又道:“今日這些話……”
錢九隴會意,將頭又埋低了兩分:“臣什麼都沒聽到。”
李淵幽幽看了他好半晌,終是收回目光。錢九隴跟隨他許多年,這份忠心他還是信的。
“先前對吳峰的調查,仍舊查下去。”
錢九隴怔住,有些不解,什麼意思?
“那些與他同天出現在同一場所的人,以及與他出席過同一宴會的人,不論身份高低,全都查查。”
很好,懂了。不論身份高低,也便是暗指太子與齊王也在其列。
他們查了吳峰這麼久,一直沒查出異常端倪,這不正常。吳峰本事再大,憑他一個人也是做不到的。他背後必定有人相助。或許有竇氏,可單憑竇氏絕對做不到。
但若是自己人,是對他們的耳目與手段知之甚詳者呢?
錢九隴將頭再低了兩分:“臣明白。”
對他的態度,李淵很滿意,微微點頭,轉身離去,回到甘露殿,坐在榻上望著窗外的景致出神。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就這般站了良久,直到金烏西墜,日光漸微,才挪動身子用食安寢。
次日一早,剛起床,錢九隴便來了。
“這麼早入宮可是查出了什麼,或是小梁又招供了新東西?得知竇氏與吳峰的去向了?人抓回來了嗎?”
錢九隴搖頭:“吳峰死了。”
李淵:!!!
突然就死了???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