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內室。</p>
李世民已經被挪到了此處, 躺在床上,麵色蒼白。三五個醫正輪流看診,長孫氏站在一旁, 不敢上前打擾醫正也不肯離去,便這般看著,臉上是無儘擔憂。即便如此,她還是輕輕攬著李承乾:“彆怕, 沒事的。你阿耶隻是病了, 定然沒事的。”</p>
話語中帶著顫音, 不知是安慰李承乾還是安慰自己。</p>
李承乾心裡很慌, 忐忑不安,卻還是堅定地點頭:“對。阿耶不會有事的。阿耶平日身體那麼好,怎麼可能突然吐血暈倒。阿耶是不是吃錯什麼東西了?他肯定隻是吃錯東西了, 就跟當初九叔誤食辣椒一樣, 很快就會好的。”</p>
吃錯東西?</p>
李淵看向張婕妤, 目光淩厲, 宛如飛刃。</p>
李世民正是在喝完她敬的酒後出的事。張婕妤自然明白他什麼意思,臉色煞白, 身形搖搖欲墜:“不……不是我。”</p>
她撲通跪下來:“聖人, 不是我。我什麼都沒做。我就是……就是敬了杯酒。那酒沒有任何問題。我也喝了。我也喝了呀。聖人你信我,你相信我。</p>
“今天食桌上吃食那麼多, 給秦王敬酒的人不少,說不定是之前的人。總之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沒做。我什麼都沒做。”</p>
李淵臉色陰沉,不言不語。</p>
如此態度, 張婕妤越發惶恐, 太子的冷漠, 尹德妃的癲狂, 柳寶林的挑釁,一幕幕出現在她的眼前,那些話語重新在耳邊回蕩。</p>
她咬牙跪行兩步來到長孫氏李承乾身邊:“秦王妃,小郎君,不是我。當真不是我。”</p>
她反反複複一遍遍強調,然而長孫氏所有心思全放在李世民身上,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話般。李承乾微微蹙眉,很是不解:“我隻說阿耶是不是吃錯了東西,又沒說是你。你跪什麼?”</p>
突然一頓,睜大眼睛,驚恐問:“該不會真的是你吧?你心虛了,所以不打自招?”</p>
張婕妤:!!!</p>
李淵眸光閃了閃。是啊,承乾不過隨口一說,半點沒指摘張婕妤,甚至瞧都沒瞧她一眼,張婕妤如此急切撇清自己,很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p>
他看向張婕妤,眼中有審視有懷疑有厭惡有憎恨,唯獨沒有往日的溫情與愛意。</p>
張婕妤渾身一個機靈,癱倒在地,一股涼意自心底升起,流遍四肢百骸,讓她寒冷無比。她看向醫正,如今隻希望醫正能說出真相,為她證明清白。</p>
她死死盯著,不敢錯開一眼。不知過了多久,醫正終於起身,緩步走來。</p>
“啟稟聖人,秦王病起突然,但此刻施了針用了藥,已無生命之憂。”</p>
李淵微微點頭:“可查出原因?”</p>
醫正蹙眉:“已查過今日秦王所用一應吃食,未發現有毒之物。臣等猜測,當是最近秦王飲食不當,今日又喝了過多的酒水,遭受刺激,傷到了脾胃。”</p>
張婕妤心下一喜,這麼說也便代表不是中毒,不是她的問題。這就好,這就好!</p>
喜意剛剛升起,但聽醫正話鋒一轉,接著說:“不過秦王脈相有些古怪。”</p>
李淵蹙眉:“古怪?此話何意?”</p>
長孫氏一顆心提起來:“二哥究竟是怎麼回事,還請幾位醫正如實告知。”</p>
“秦王脈相不似中毒,卻也不似單純的脾胃刺激所致。具體究竟是為何,臣等無能,暫時不能得知,隻能慢慢觀察,以待後效。”</p>
眾人的心情瞬間沉重起來。</p>
李淵揮了揮手,命幾位醫正負責認真診治李世民,淡淡掃了張婕妤一眼,讓人直接拖下去看管起來,轉頭便命人嚴查。</p>
沒過多久,奏報便到了李淵桌前。</p>
其他都沒問題,唯獨一條,張婕妤在席上便總是偷看太子,隨後更是與太子私下會麵,甚至還有近距離接觸,疑似摟抱。</p>
李淵拳頭篡緊,心臟一點點收縮。</p>
尹德妃寧願舍棄自己與整個尹家也要保太子,如今張婕妤又……</p>
當初被按壓下去的懷疑重新自心底破土而出,他低頭看著奏報,麵色漸冷。</p>
前腳剛與太子見麵,後腳突然去同跟自己素來不睦的老二敬酒,緊接著老二吐血倒地?即便醫正說老二病情好轉,已無大礙。可那古怪的脈相呢?莫非全都隻是偶然?</p>
這偶然會不會太巧合了點?讓他怎麼相信!</p>
想到此,李淵怒火中燒。</p>
張婕妤可是他的枕邊人啊。彆的尚且不論,單就下藥這一條,今日是老二,焉知明日會不會是自己?</p>
李淵心中陡然一跳,眼底冒出寒光,做出決定。</p>
褫奪張婕妤位份,將其送去掖庭同尹德妃作伴。</p>
聖令出,消息傳遍朝野。</p>
“看來秦王吐血昏厥之事同張婕妤脫不了乾係。”</p>
“未必吧?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會不會太明顯了點?”</p>
“明顯嗎?如今什麼局勢,太子心急,你當秦王不知道?他會給對方可趁之機?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局勢又一日日嚴峻,聖人壽誕這樣的眾目睽睽場所便是他動手的唯一機會。至於彆的……嗬,你莫非沒聽說,就連醫正也查不出是何種藥物?”</p>
“既然查不出,有沒有可能並不是?或許當真隻是秦王飲食不當,又兼過渡飲酒所致呢?”</p>
“若是如此,秦王脈相古怪怎麼說?單純飲食刺激會導致古怪脈相?天下藥物千千萬,古往今來世家大族,奇人異士藏著那麼一兩樣旁人不知且查不出的秘藥也不是不可能。”</p>
“不對。如果真是秘藥,秦王怎會這麼快好轉?一擊不死後患無窮。不能致死的秘藥要它何用!”</p>
“你這是以結果來推導因由才會這般認為。可若是秦王當場吐血昏迷是意外呢?你該知道,藥物生生相息又生生相克。食物也有同樣的說法。</p>
“他們所下的秘藥或許並非是當場發作的,而是潛藏在體內,延後致死的。當日宴飲,那麼多人給秦王敬酒,便是有一二分不舒服,大約也會當是飲酒帶來的不適,非但旁人不覺得如何,便連秦王自己恐也會忽視過去。</p>
“如此藥物便能順利隱入身體,不被察覺,流遍四肢百骸,就算過後再發現不妥,也已毒入肺腑,藥石無醫。更甚至秘藥若是後續一點點拖垮秦王身體,或者潛伏數日後再發作來一錘暴擊,以致秦王突發猝死呢?</p>
“彼時距離宴席已有數日,誰還會懷疑到這場宴席上頭來?兼之又是連太醫署醫正們都難以查出的毒素,就算有人心有疑竇,也拿不出任何實證。秦王一死,便去除了心頭大患。就算有些許質疑也完全不必理會。待天下到手,有的是手段為自己澄清。</p>
“可惜啊可惜。他們千算萬算沒算到秦王最近飲食不當導致脾胃受損,身體本就有些隱患,再被酒水刺激,導致脾胃受不住立時出現表征,藥物被提前誘發。此時藥效尚在淺表,毒性不重,又有太醫署及時發現端倪,妥善醫治。最終致使他們的計劃功敗垂成。”</p>
啊?</p>
眾人怔愣,深思後恍然大悟。</p>
哎呀,對!怪不得不論從哪點出發去想都讓人覺得怪怪的,若是如此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p>
沒看當日敬酒的許多都是太子的人嗎?太子跟秦王可是死敵啊,旗下黨羽平日也是王不見王,偏偏那日一個個上前敬酒,為的什麼?分明就是為了把秦王灌醉,酒水上頭,讓秦王忽視藥物帶來的不適。</p>
沒錯,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p>
這一招果然險惡啊。</p>
太子黨:老子是給秦王敬酒了沒錯,但你們都給秦王敬酒,都恭喜他,我們不得走個過場?我們就是礙於麵子走個過場而已!收起你們的陰謀論!</p>
眾人:嘿嘿,你猜我們信不信?</p>
太子黨:……</p>
另一廂,李世民身體一點點恢複,日子過得舒心而平靜。外頭這種言論卻越演越烈,十分熱鬨。漸漸地,消息傳得廣了,不知是誰悄悄發出疑問:“你們說,太子此舉是隻針對秦王嗎?”</p>
不針對秦王針對誰?聖人嗎?</p>
哦吼,也不是不可能。秦王倒了,再把聖人乾掉,自己直接登基,簡直爽翻。</p>
這麼說來,會不會當日太子就準備動手?先給秦王下藥,再給聖人下藥。可惜秦王發作太快,打亂了他的計劃。</p>
若當日秦王沒有因脾胃緣由被酒水刺激立時發出來,按照他的計劃,此刻聖人會不會已經……</p>
流言傳入宮中。</p>
李淵隻覺得自己的懷疑一點點被驗證,氣得砸了一堆擺設。原來不隻他一個人這麼認為,所以這絕對不是他的問題。李建成果然有篡位弑父之心!</p>
李建成,想篡位弑父!</p>
篡位,弑父!</p>
李淵雙目通紅,忽然感覺血氣上湧,想起身卻發覺頭腦發暈,噗,竟突出一口鮮血!</p>
鮮血……</p>
吐血……</p>
當日老二便是如此。</p>
太子此舉針對的當真隻有秦王嗎?那日若非秦王出事打算了宴飲,聖人便……</p>
李淵看著桌上的血跡,睜大眼睛,瞳孔地震。會不會……會不會他已經中招了?</p>
“醫正!來人,快去太醫署請醫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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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p>
李淵躺在床上,神色晦暗不明。</p>
柳寶林心急如焚,眼巴巴等著醫正看診完,迫不及待詢問:“如何?聖人是怎麼了?”</p>
“聖人無礙。”</p>
柳寶林睜大眼睛:“無礙?無礙怎會吐血?”</p>
“聖人該是憂思過多,氣急攻心所致。”</p>
柳寶林蹙眉:“那聖人說他感覺頭暈,胸口發悶呢?”</p>
“也是因此所致。”</p>
“莫非腹脹難耐,胃口變差,不想吃東西也是如此?”</p>
醫正頓住,目光瞥了眼柳寶林,見柳寶林滿麵擔憂,神色焦急,很是無語。他很想衝上去晃晃這女人的腦袋。</p>
柳寶林啊柳寶林,就你這陣子待聖人那個殷勤勁,他在太醫署都聽說柳寶林近日如何得寵。聖人對她多好。她也很會討聖人歡心。譬如今日為聖人做湯食,明日為聖人做糕點等等事跡。</p>
一日三餐換著花樣的搞。就你這種喂法,聖人是個人,還是個上了年歲,脾胃本就不如青壯年的老人,又不是豬,腹內積食難消化不舒服不是很正常嗎!</p>
你居然還好意思問我!</p>
醫正十分鬱悶,但他能說實話嗎?不能!</p>
他敢對柳寶林無禮嗎?更不能。</p>
因此想了想,隻能婉轉道:“脾胃不適,當是前日壽誕宴飲過多,這兩日未曾好生保養,反而飲食不忌造成的。”</p>
李淵眼珠微轉,前幾日壽誕,宴飲過多?又跟老二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