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當真隻有這些？”</p>
醫正低頭:“確實如此。聖人身體未有大礙。至於吐血，從另一方麵看，也算是將心口鬱氣疏散出來，反倒是好事。臣為聖人開個方子，聖人按方子食用幾日。這些天飲食儘量清淡些，以粥食為主便好。”</p>
李淵擺擺手讓他下去開方抓藥，麵色卻一點點沉下來。</p>
說辭處置都與診治老二之時一模一樣，除了憂思過多，氣急攻心這條。</p>
醫正的醫術還是信得過的，為人也信得過。既說他無大礙，便當確實無大礙。可老二不也無大礙，恢複過來了嗎？</p>
老二許是因脾胃不適飲酒過多提前誘發，那麼他呢？會否是因氣急攻心誘發？醫正也說，吐出那口血反而是好事，將心中鬱氣疏散出來。但真的唯有心中鬱氣嗎？會否還有秘藥？</p>
李淵眼中劃過一抹寒光。</p>
太子啊太子，這個不忠不孝之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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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p>
李建成神色沉重。</p>
好個李世民，手段真狠。這分明是個連環計。</p>
先利用吳峰讓他與父親的隔閡越來越大，彼此生疑；再利用土豆讓他民心儘失；接著利用張婕妤，假裝中毒，賊喊捉賊；再安排人傳播流言，故意讓那些話傳到父親耳朵裡，直接給他扣上毒殺親弟、謀逆弑父的罪名。</p>
偏偏父親還因氣急攻心吐血，便越發加深了對他的猜測。</p>
哦，不，或許這一項也在李世民的計劃之中。太子當眾在皇父壽誕日毒殺親弟，甚至可能連同皇父一起毒殺。這種事怎能讓父親不氣？氣急之下必然會出現身體不適。</p>
一樁樁一件件，連環計中的每一環，李世民都計算好了。</p>
到得如今，即便沒有實證，這種猜想也已經在父親心裡根深蒂固，他再如何辯駁也沒有用。</p>
李元吉氣得將桌子踢得哐當響。</p>
“什麼玩意兒！下毒？大庭廣眾之下下毒？是我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能不能動動腦子。我去同父親揭穿李世民的陰謀。”</p>
“站住。”李建成嗬斥，“你覺得有用？”</p>
李元吉咬牙，一屁股坐下。他如何知道沒用。他就是氣不過！憑什麼他們什麼都沒乾卻要背這個黑鍋！</p>
李建成歎氣。有些事情關鍵不在於你做沒做，而在於彆人認為你做沒做。現今就是大多數人包括父親都認為他做了。</p>
李建成苦笑。李世民這招可謂直擊要害。</p>
勾結吳峰致使父親被騙也好，可能與竇氏聯手也好，毀壞土豆致使良種滅絕也好，此間種種哪裡有自身性命遭受威脅的衝擊來得大？</p>
對於父親而言，前頭幾項他便是都能忍，後者又如何忍得了？</p>
李建成閉上眼睛，轉而又睜開，眸光堅定起來。</p>
事已至此，當斷不斷，反受其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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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義宮。</p>
李世民握住長孫氏的手:“當日可嚇到你了？”</p>
長孫氏搖頭，對於李世民的計劃她是知情的，因此她很清楚李世民在做戲，所以那時種種擔憂心急全是為他打配合，嚇到是不存在的。</p>
她莞爾:“我無事，倒是承乾當真被嚇壞了。”</p>
李世民想起醒來時李承乾緊張不安的眼神，委屈巴巴的低泣以及牢牢攢著他的手生怕他眨眼就沒了的惶恐，心下一歎:“確實嚇著他了。”</p>
可是能怎麼辦呢？他也不想兒子擔驚受怕，可這等大事，讓他如何對一個五歲的孩子全盤托出？所以隻能瞞著了。</p>
不過他雖不知，當日的表現卻很亮眼，非但一通亂拳破壞了太子的陰謀，隨後隨意兩句話便又挑起了李淵對張婕妤的懷疑，為他後續的操作奠定了基礎。</p>
果然是他的好大兒！</p>
長孫氏抬頭:“我們現在怎麼辦？”</p>
李世民:“我對東宮步步緊逼，他已無路可走，反兵逼宮勢在必行，如今他差的不過是個機會。既然如此，我便給他這個機會。”</p>
長孫氏心尖一顫:“他會信嗎？”</p>
“不會。但那又怎麼樣呢？即便明知是局，他也一定會入。”</p>
李世民語氣強硬，神色篤定。</p>
********</p>
新春伊始，年節降臨。各家各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清掃祭祖，拜訪宴飲。宮中氣氛卻不見半分歡快，反而越發沉重。</p>
無他，年節之際，聖人幾次訓斥太子，宮內宮外誰都看得出局勢轉變，感覺得到掩藏在新春熱鬨氣象之下的洶湧暗流。</p>
就在此時，東宮收到一條密報。</p>
李世民欲出京狩獵。</p>
李元吉翻了個白眼:“明日初三，出京狩獵？當我們是傻子嗎？就算再蠢，誰能看不出來這是個局！”</p>
李建成放下密報。這確實是個局，卻並非因為明日才初三，正值新春的日子。而是因為此刻京中局勢焦灼，隨時風雲巨變，李世民怎會在此時離京？絕不可能。</p>
所以這隻能是個局，是個為他而設的局。</p>
李建成望向宏義宮的方向:“他非是覺得我們看不出來，而是明知我們看出來也仍舊會跳進去，所以他毫無遮掩，甚至將自己的心思擺得明明白白。”</p>
但凡他想藏這些用點心，也不會用狩獵這樣的理由。李世民此舉等同直接告訴他:“我給你機會，你敢接嗎？”</p>
何其囂張！</p>
李元吉蹙眉:“那我們……”</p>
“計劃提前，就定明日！”</p>
李元吉大驚:“既然是局，他們必定早有準備。”</p>
“他們有準備，我們便無準備嗎？不論是否為局，他明日都會出京。隻需他出京，我們立刻動手。一麵路上伏殺，二麵城內逼宮，同時行動。</p>
“如果能伏殺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逼宮之事必須速戰速決。如此他便是逃出生天趕回京城，或許也是大局已定。長安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便可來一招甕中捉鱉。</p>
“再有，他走了，秦王府那些人還在呢。必要時可作為人質。隻需將長孫氏李承乾等人捉在手中，以老二對長孫氏與嫡子嫡女的重視，即便不能讓他立時束手就擒，也足夠亂他之心。生死關頭，大戰陣前，最忌諱的便是主將心神不定，慌亂無措。”</p>
李建成譏笑:“他都敢冒死設局，將妻兒滯留，以自身性命相誘了，我還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豈非太慫包了些？成王敗寇，咱們端看誰贏得過誰。”</p>
即便是局，也是個絕佳的機會。反兵逼宮勢在必行，錯過這次，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明日不動，往後勝算就會變多嗎？不會，或許還會更小。所以為何不動呢？</p>
老二布下此等陷阱，誘他深入。也得有本事能掌控得了方方麵麵才行。宮中，宏義宮，自身，但凡一處出現問題，超出他的預料，他都將萬劫不複。</p>
而他李建成，要尋的能尋的便是這一處破綻。</p>
李建成閉上眼，握緊雙拳。</p>
勝敗在此一舉，他隻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絕無第二條路可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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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義宮。</p>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射進來。</p>
李世民已準備出發，長孫氏親自為李世民穿衣，裡麵裹著鎧甲，動作溫柔而謹慎，每一步都十分細致。白皙修長的手指劃過冰涼的夾片被李世民握在手心。</p>
“我一出京，東宮必定行動。他們不會放過宏義宮，你跟孩子要小心。”</p>
長孫氏點頭:“我明白。你放心，我會為你守好宏義宮，守好這個家。”</p>
“不。”李世民深呼吸，“我已經在宏義宮布下重兵與暗哨，若能守他們一定會死守。若連他們都守不住，你不要守。</p>
“宏義宮有一處密室一處密道，均是我們剛入住時著手讓人開鑿設置的。密室在書房桌案下麵，裡頭備了水和食物，是二十個人足夠吃一整個月的量。</p>
“密道在我們的臥房。這條密道是有出口的。各處的啟動機關在哪，你都知道。進入密道後另有一個機關，可放下石門從內將密道封死。如此彆人即便發現外麵的機關，也無法進入密道，不會知曉密道通往何處。</p>
“若宏義宮失守，讓其他人去密室。你帶承乾和青雀麗質走密道。”想了想又改口，“算了，再帶上小裴吧。承乾把他當親兄弟呢，若不帶他，隻怕會鬨。”</p>
說到此，李世民臉上浮現出些許無奈笑意，繼續道:“這條密道內我同樣準備了水與食物，你可以觀形勢決定是躲藏，還是從密道出口逃離。</p>
“密道出口是一處院子。院子裡我留了人，全是能信得過的。不論什麼事，你皆可以吩咐他們去做。他們會想辦法在合適的時機護送你和孩子出京。”</p>
說完李世民將一塊令牌塞入長孫氏手中:“拿著這個，若是……若是我敗了，這便是我能為你和孩子留下的唯一東西。它可以號令隱沒在外的玄甲軍。”</p>
長孫氏一句句聽著，眼眶已然濕潤。</p>
她知道，李世民此話等同交待遺言。即便他步步籌謀，準備了所能準備的一切，也不敢說一定能成功。這條路沒有人有十足的把握。便是九勝還有那一敗呢。</p>
他準備密道與吃食，是害怕李建成會將他們抓去做籌碼。充足的水跟食物足夠他們躲藏到動亂結束。</p>
他若贏了，自然會來尋她們，將她們從密道中接出來。可若是他敗了，便再不會有人成為密道□□進的那束光。他額外給她與孩子留了一條後路，但後院那些夫人庶子他便顧不上了。</p>
長孫氏看著手中重於千金的令牌，眼中霧水一片。</p>
“你若出事，我會送孩子們走，我留下來陪你。我們說過，生同衾死同穴。”</p>
“觀音婢！”李世民聲調高了幾分，“不要意氣用事。我想跟你死同穴，但那是在百年之後，不是現在。現在，我希望你活著。你一定要活著，為了我，為了孩子。你忍心看三個孩子失去阿耶的同時還失去阿娘嗎？”</p>
長孫氏啞然，喉頭哽咽半晌，咬牙應下:“好，我活著。我會把孩子帶大，等他們有能力的一天，用你留下的後路東山再起。”</p>
“不！若事有可為，再謀東山，若事無可為，不必強求。你跟孩子好好活下去就行。不過，如此一來你得多看著些承乾。他身上那些奇異之處務必藏起來，藏得好好的，嚴嚴實實的。最好……最好在沒有足夠的能力之前不要再碰，千萬彆碰。”</p>
長孫氏拚命點頭，她明白，若真到如此處境，承乾再碰就會暴露身份引來殺身之禍。</p>
“我知道，我都知道。”</p>
見她一一應下，李世民鬆了口氣，笑著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哭什麼，這不過是最壞的情況。若是事情順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謀劃了這麼久，勝算可不小，至少比東宮要大得多。我不會輸，信我。”</p>
“嗯，我信你！”</p>
李世民將她攬入懷中，死死抱緊，用力用力在用力。</p>
長孫氏亦然。</p>
如此良久，李世民忽而放開她，轉身大步離去，再未回頭。他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得一心迎敵，戰勝凱旋，活著回來。</p>
長孫氏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擦拭掉臉上的淚水，重新打起精神。她知道現在不是沉溺於情緒的時候，她要撐起來，為孩子們遮風擋雨，讓自己的夫君無後顧之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