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挽住他的胳膊:“阿翁不會不想見我吧?”
李淵:???
“太子伯父跟四叔都沒了,阿翁肯定心裡不好受,對不對?偏偏他們都是阿耶殺的,我還是阿耶的兒子。”
李淵恍然,彆看這孩子年紀小,其實什麼都明白。
“可是,這不能全怪阿耶啊。阿耶若不殺他們,死的就是我們了。昨日我們若不是躲了起來早就被他們殺了。你不知道宏義宮現在是什麼樣子,淩亂得很,幾乎處處都躺過屍體,處處都染過鮮血。”
說到此,李承乾憶起昨日出密道時看到的驚心動魄的場麵,不自覺倒吸了口涼氣,手中力道緊了緊。
李淵微訝:“他們攻入宏義宮了?”
問完又覺得多此一舉。是啊,既是逼宮,既是與李世民的生死對決,又怎會放過宏義宮呢。想到昨日宮中的情景,宏義宮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李淵心臟一跳,不自覺將李承乾攬過來:“彆怕,都過去了。”
“嗯,我知道,都過去了。所以我們都要好好的。”
好好的嗎?李淵茫然。
“阿翁,我還記得我在水雲觀跟你怎麼說的嗎?我早就說過了,阿耶不是你這麼當的,你偏不聽,鬨成這樣,怪誰呢。”
李淵身形一晃:“你也覺得是阿翁的錯?”
李承乾可比柳寶林乾脆多了,毫無顧忌:“當然啊。你是當老子的,太子伯父、阿耶跟四叔都是你的兒子。他們關係不好,肯定是當父母的處理不當啊。阿婆早就沒了,自然怨不得她,便隻能怪你唄。
“雖然不是每對兄弟都能和睦相處,除父母家人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會導致彼此對立,可至少做父母的發現了問題應該做點什麼努力一下吧。若是努力過,嘗試過,仍舊無法改變,那自然不怪你。可你有努力嗎?
“反正我沒瞧出來你的努力。既然沒有努力過,那為何不是你的錯?你可以說不全是你的錯,但不能說你完全沒錯。”
李淵怔愣,柳寶林直接呆住了。
小郎君,你好敢說!
“阿翁,事已至此,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總歸還要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嗎?太子伯父與四叔都不在了,你便是有錯想要彌補也無濟於事。可阿耶還在呢。阿耶的那份,你想彌補的話還來得及。
“你不能因為太子伯父跟四叔的事就怨怪阿耶,仇視阿耶,更對不起他了吧。你難道想每個兒子都對不住嗎?前麵都說了,造成今天這樣也有你的原因,你不能把過錯全推在太子伯父或者阿耶的身上。
“阿耶可是你唯一活著的嫡出子女了。阿耶說阿婆還在的時候,你同阿婆感情甚篤。你若是這樣,阿婆九泉之下有知多傷心啊。”
李淵神色微動:“你阿耶說到這些?什麼時候說的?”
“昨日啊。昨夜他跟我阿娘閒談,說了好多呢。那會兒他以為我們睡了,其實我迷迷糊糊聽了一些。我聽得出來他語氣有些傷感。
“他很懷念阿婆在的時候,那時你對他很好,一點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嫌棄他。太子伯父也沒有視他如死敵。
“他說他還記得四歲的時候,太子伯父偷偷帶他去山上玩。他
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傷了腳。太子伯父背了他十幾裡山路把他從上麵背下來。那次的傷很重,他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太子伯父為此內疚了好久。”
李淵怔住,隱約回憶起確實有這麼一遭。
當時李建成因為自責,死活要守在李世民床邊,伺候穿衣吃飯,日日如此,還絮絮叨叨,一個勁說你如今有傷不能這樣,傷還沒好不能那樣。說教起來一套一套的。弄得最後李世民不耐煩,直接把他轟出門。
李淵不自覺露出笑意,轉瞬又淡下來。
似這樣的日子,從前很多,可如今呢?
“阿翁!”李承乾拉住他的手,“你不僅有阿耶,你還有我。我們往後會好好孝順你的,儘量把太子伯父跟四叔的那份都帶上,嗯,順便把三叔跟平陽姑姑的也帶上。他們做不到的我來。我幫他們一起孝順你。”
李淵既覺好笑又覺欣慰,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阿翁,你往後可彆再犯糊塗了。莫再讓阿耶傷心,讓阿婆傷心,讓我傷心,也讓你自己難過。我不希望阿翁難過,也不想自己跟阿耶難過。我想大家都好好的,開開心心的。好不好?”
李淵怔忪。
承乾的話,柳寶林的話,過往一家人的美好,昨日的巨變以及夢中竇氏的血淚控訴一幕幕在眼前劃過,李淵內心膠著、掙紮、猶豫、彷徨,最後閉上眼,艱難做下決定。
行吧,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
雖然有些不舍,但李世民走到這一步,即便暫時沒有直接開口,可長安與太極宮皆已在他掌控之中,結局明了,一封詔書隻是時間問題。
既然早晚要走這一步,與其讓李世民來拿,不如他自己主動給。
李淵看了看柳寶林,又看了看承乾,心中五味陳雜。
他已年近花甲,還能得這麼一個願意為她不顧生死的女子以及如此可心的孫兒念著他想著他,總不算太虧,也不算太失敗。
至於其他?罷了。就像眼前二人說的那般,人總得向前看,他還有餘生,還要好好生活。
或許他可以試試承乾的活法?
想到承乾往日的瀟灑自在,李淵暗暗挑眉,可能也不差?
李淵如此思索著,覺得自己是該學著改變,學著釋懷,學著放手了。
********
從甘露殿出來,李承乾正準備回宏義宮,老遠就見到前麵的李世民,剛要揮手打招呼,便聽有人匆匆來報:“殿下,找到安陸郡王了。”
李世民當機立斷:“走,帶我去!”
李承乾:安陸郡王?李承道?
他想了想,偷偷跟上去。
一路來到水泗,一具屍體躺在岸邊。
程咬金上前說:“我與老秦是在上遊發現他們蹤跡的,有我們阻攔,他們那幾個人自然不敵,全部戰死。安陸郡王驚慌之下不慎落水。水流有些急,瞬間被衝走。殿下交待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與老秦不敢耽擱,順著水流讓人尋找,終於找到了。”
程咬金指向不遠處的大樹:“那樹就在水邊,長得粗壯,枝丫全伸在河流裡。安陸郡王落水後應當是順水飄到此處,被大樹擋住,否則一路往下還不知會到哪裡去呢。”
李世民蹲下身,程咬金繼續道:“撈上來的時候已然氣絕身亡。”
李世民微微頷首,距離他們稟報說發現李承道已經過去兩個多時辰,兩個多時辰溺水,不死就見鬼了。
秦瓊遞過去一張紙,稟道:“這是仵作檢驗的結果。是溺水而亡。頭上有撞擊傷,該是順流而下時磕碰到石頭所致。脖子一側有劃痕。昨夜我們追擊的時候,殿下曾遠程射出一箭。那一箭擦著安陸郡王脖子而過,位置與劃痕大抵相同。
“不過
發現安陸郡王左胳膊也有傷,卻是舊傷,非是近期所致。傷口早已愈合。該是以往摔傷過,當時得到妥善治療,愈合很好,留下的痕跡較淺,生前並不影響日常活動。”
李世民點頭:“李承道曾與承乾一起比拚爬屋頂,從上麵摔下來,傷了胳膊。”
秦瓊鬆了口氣:“那便對上了。”
程咬金嗤鼻:“作甚這般麻煩。看麵貌也看得到啊。雖然在河裡泡了一陣,麵目有些浮腫,但隻是浮腫,又不是麵目全非。這完全能認得出來呀。老秦啊老秦,你說你,非得多此一舉。”
秦瓊掃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斬草主根這種事,自然要謹慎點,怎能說多此一舉?
李世民也覺如此。確定是李承道本人,李世民鬆口氣,將此間後續交於程咬金秦瓊,轉身上車,輕斥:“出來!”
李承乾從馬車座椅下的箱子裡爬出來:“阿耶怎麼知道的?”
李世民翻了個白眼:“你一路鬼鬼祟祟跟著我出宮,還摸上我的馬車,以為自己做的多精明?馬車裡多了個人我能不知道!”
李承乾撇嘴:“你知道不早說,還讓我在箱子裡呆了一路,悶死了。”
李世民咬了咬後牙槽,好容易把火氣壓下去:“都聽到了?”
“聽到了。”李承乾低著頭,情緒有些低落。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歎道:“可要下去看看,送他一程?”
“不了。”李承乾挪過去,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靠著他,“我說過的。死道友不死貧道。若不是阿耶厲害,贏了太子伯父,如今躺在這裡的或許就是我了。
“道理我都懂,可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一丟丟難過。雖然我們性格不合,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可總算是一起長大。不過阿耶放心,真的隻有一丟丟,我很快就好了。”
突然一頓,抬頭看向李世民,控訴道:“阿耶,我才五歲。”
李世民挑眉:“馬上就六歲了。”
“胡說,還差近兩個月呢。兩個月那麼長,就算是差一天,時間沒到我就還是五歲。你居然讓一個五歲的孩子去看屍體?還是親友的屍體。”李承乾雙目驚恐,“你怎麼想的啊,你是人嗎!”
李世民:……
很好,他看出來了,這個難過果然隻有一丟丟。這個很快果然也相當快。快到前一刻還在說難過,下一刻就沒了,翻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阿耶就不怕我會嚇到嗎?不怕我夜裡做噩夢嗎?你好恐怖,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想讓我害怕?我要回去告訴阿娘!”
李世民:!!!
你是不是忘了昨天宏義宮一地的屍體你都見了!即便當時臉色白了一陣,你昨夜不也睡得挺好,沒有做噩夢?你可是要當太子的人。就算現在不是,也很快會是。居上位者,自當殺伐果斷。生死鮮血總要見慣的。早點習慣有什麼不好!
李世民冷嗤:“你都快六歲了,能不能成熟點。動不動告訴阿娘,你就這麼離不開阿娘?莫非你長大了,十六歲了也事事找阿娘?”
“當然啦。彆說十六,我就是六十了也是阿娘的孩子。”李承乾說得輕輕巧巧,理所應當。
李世民:……
想想十六歲的李承乾與六十歲的李承乾還動不動就嚷著要找阿娘的場景,李世民嘴角不停抽搐,那畫麵太美,他不敢看。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停住,車夫小聲回稟:“殿下,是杜中郎。”
李世民掀開車簾,果見杜如晦在前,身後跟著一行衛隊迎麵而來,於車前拉住韁繩,翻身而下,一臉喜氣,將一個烏木盒子舉到眼前,盒子內是兩封明黃聖旨。
“殿下,聖人親下詔書封您為太子,又另立明旨退位,命您登基。”
李世民:???
是他幻聽了嗎?李淵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