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微臣生母便是當年的穩婆,是為小郎君接生之人,亦是小郎君這一年來一直在找的人。”
李恪雙目瞪圓,無比震驚,可很快又冷靜下來,往石凳上一坐:“好,既如此,你說吧。”
這般姿態讓宋清有些意外卻又頗為讚賞,能在轉瞬間調整好情緒,毫不露怯,實屬不易。
“主公死遁之前假造了一陣重病之相,為的是蒙蔽李唐,使自己的死亡更加順理成章。彼時李淵稱帝不過一年,天下群雄割據,李唐國祚並不算安穩。正巧王世充毒殺二殿下的消息傳來。”
李恪神色閃爍:“楊侗與他處境類似。王世充想做之事未必不是李唐想做之事。因而楊侗之死傳出,剛巧他就病了。誰都會懷疑此病不是真病,而是李唐下的手。國祚剛立,內憂外患。這等流言對李唐十分不利。所以皇家必定會采取措施以證清白。”
宋清點頭:“不錯。李淵派出大半個太醫署的人前來診治。一則是想營造浩大聲勢,向所有人展示出他對主公的重視,展示他想讓主公痊愈的決心;二來便是想知道主公是否真病。主公用的秘藥,太醫署的人自然查不出東西來。
“李淵確定主公的病沒有蹊蹺後,便是表現仁義的時間。先後遣隱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上門探望。李世民帶上了公主,隨後又讓公主前去寺院為主公祈福。
“他們倒是會算計。若皇家祈福,未免過於抬高主公,降低李家的身份。而公主不同,彼時她已入秦王後院,屬李家人,亦屬楊家人。身為主公姑母,為主公祈福求康健,再尋常不過。既能顯示他李家的用心,又不會有損皇家的臉麵。”
李恪蹙眉:“那會兒阿娘已孕七個多月。”
“是啊。七個多月,身子笨重。可李唐隻想拿公主做麵子,誰人在意這點呢?”
語氣中諷刺之意十足,李恪輕嗤:“這一步步難道不都是你們謀劃好的嗎?每一步的時機都恰到好處。尤其是假病之時。”
假病之時正好是楊侗被毒殺的消息傳來之際,若非如此,李唐何需做戲。當時那些甚囂塵上的流言,應當也有他們的手筆。
宋清默認。
李恪眼瞼低垂:“阿娘在寺中突然發動不是巧合吧。”
“不是。是我們製造的誘因。我們沒辦法,當時你生母情況不太好,必須提前生產。你們需差不多時間出生,才能瞞天過海。”
李恪深吸一口氣:“怎麼做到的。”
“你應該查到了。公主在寺中發動,身邊並無可接生之人。寺中知道離此不遠有戶孕婦,家裡一直備著照料的接生婆,便讓人去請了過來。”
宋清轉身,雙目遠眺,看向前方一座視之微小卻依然可見的廢棄宅邸。宅邸距離十裡亭有段距離,若從十裡亭繞去佛寺自然遠,可若從另一邊前往就較為便利了。
根據查到的零星線索,李恪早有預料,此刻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想:“那個接生婆是你娘。而那個孕婦便是……便是……”
“對,是你生母。你生母養胎的宅子是精挑細選的,第一要求就是要在佛寺附近,來往便利。自從她懷孕後便是我娘照顧。我娘時常會來寺裡上香,同寺裡的人說起她服侍的主家娘子有孕,想為娘子求生子求平安。”
李恪了然:“去得多了,說得多了,寺裡的人便記住了她。”
“沒錯,如此一來,公主發動無人可用之際,寺中諸人很自然會想到她。她會挽著籃子前來。彼時情況複雜,形勢緊張,所有人都隻想著讓穩婆快點進去助公主生產,誰會去仔細檢查她籃子裡的東西呢。誰能想到籃子裡除了接生的物件還有一個熟睡的剛出生男嬰?”
李恪怔忪,一時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就這樣躺在籃子裡被送到阿娘身邊,而阿娘的孩子被放入籃子裡帶了出去。好一招偷天換日。但嬰兒可能哭鬨,不好控製,為了以防出現意外,他們必定還用了些手段保障嬰兒不會醒來。
李恪手指緩緩蜷曲,逐漸握成拳頭,眼中眸光忽明忽暗:“你們怎麼確定一定能產下男嬰。若是個女娘呢?你們的計劃豈不是功虧一簣?”
宋清輕笑:“懷孕的不隻你生母。”
李恪頓住,恍然明白關鍵:“那其他孩子呢?”
“沒有其他孩子。”
李恪蹙眉。
宋清歎道:“確實沒有其他孩子。主公寵幸了好幾個人,讓她們全都有孕才罷手。生男生女我們無法完全掌控,所以隻能以量應對。幾個人懷孕,隻需一個能生子就行。
“誰知事情並不如人意。這些女子先後流產,最後隻剩你母親與另一人。另一人五月上就胎死腹中。唯餘你母親。
“你大概不知道,我娘從前是給人看病的,後來才專職給人接生。她有門絕活,是祖上傳下來的。若懷胎至五六月,她可以通過摸肚診脈以及觀察孕期情況孕婦狀態等情況來判斷腹中胎兒性彆。並非十分正確,但也有七八分。”
“那個胎死腹中的是男胎,你母親也是。當我娘說你母親腹中是男孩時,主公終於鬆了口氣。本以為坎坷總算過去,誰料意外又現。
“你母親懷胎後期身體越發不好,開始見紅。我娘知道等不得了,隻能用藥催產。若不這麼做,你母親很可能會如之前那位一樣,胎死腹中。索性用藥後結果不錯。”
李恪終於明白在提及楊妃七個多月誘發生產之時宋清為什麼要說沒辦法。可不是沒辦法嗎。總不能這邊生了,那麼還沒動靜。
李恪掩下萬般心緒,將目光再次投降廢宅:“當年宅中失火,無人生還。那場火是怎麼回事?”
“這個結果誰都不想看到。”
李恪輕嗤“顧左右而言他,答非所問,這就是你說的我都可以問你,你都會告訴我?”
宋清有些尷尬,無奈道:“小郎君,換子計劃已經成功,主公也順勢‘病亡’,他不得不走。而你母親雖然成功生下你,但因為用了催產猛藥,情況很不好。她走不了。”
“所以你們就放火?”
“臣知道小郎君懷疑什麼。若隻是想滅你生母的口,我們大可以在生產時就出手,不必等到之後,直接說難產而亡不好嗎?”
李恪愣住,狐疑看向宋清。
“你彆忘了,無人生還。宅子裡不隻有你母親。院子裡一共十三口,其中包括我娘。”宋清眼眶泛紅,淚水緩緩滲出,“宅子裡的仆婢是為了對外遮掩買的。畢竟我們用的遊商與其妻妾的名義,還是頗有家底的遊商,宅中不能無人伺候。
“這些人不知內情,但在宅子裡伺候你娘好幾個月,尤其生產之際還在外頭幫忙,難免會察覺些什麼。我們不能留有隱患。
“你母親與我娘都是為了大局,為了助主公成就大業。她們害怕成為主公的拖累,她們想最後為主公鏟除隱患。所以……所以她們是故意為之。她們用自己的命滅了那些人的口。”
宋清抬眸看向李恪:“小郎君,我們都是受主公大恩之人,願為主公肝腦塗地,死而後已。複國大業怎會沒有犧牲。為大業而死是我們的榮耀。你母親是,我娘是,我亦是。”
他的眸子中仍帶著些許淚水,可目光卻透著十分的堅定,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宛如宣誓。
他堅信他的母親是自願,為此驕傲,以此為榮,甚至把這當成自己的信仰。若有需要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從來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他的母親或許想活,當年的火或許是他的主公想解決一切隱患故意為之,並非出自他母親本意。
畢竟若隻需要滅口仆婢,下藥放火就夠,他娘與那個女人是有機會離開的。況且如果主公想讓她們活,自然會派人協助滅口之事,不會把這種事交給兩個女人,其中一個還剛剛九死一生產下孩子。
二對十一。“二”中的一個或許還發揮不出任何作用,甚至會拖累隊友,這怎麼玩?
那位主公當真這麼放心,難道沒想過這兩個女人搞不定那十一個人會出簍子嗎?在那等重要關頭,他賭得起嗎?
所以“另一種可能”更符合邏輯,也更符合“他”的處事作風。
“他”派去了人。“他”本就沒打算讓宅子裡任何知道秘密或者可能知道秘密的人活下去,包括為所謂主公生下孩子的女人。
甚至派去滅口的人也僅僅隻知道要乾這麼一場殺人的事,並不知道為何要殺。
李恪望向宋清,這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當年也不過如他一般的年紀吧。被他的主公帶在身邊,細心教導,培養成一條忠誠的犬,一把鋒利的刀,並沉迷其中,甘之如飴。
李恪張著嘴,想要說點什麼卻無法開口。他就這樣與宋清四目相對,看著他眸中對主公的崇敬,對大業的癲狂,心緒複雜難言,一時竟不知是自己可憐些,還是宋清可憐些。
不,比起自己,應該還是宋清的。畢竟自己雖然被迫卷入這場荒誕鬨劇,可這些年已經擁有了很多。宋清呢?真真是可憐可悲可歎,卻又可恨。相當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