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來,他能躲過自己的偷襲,並非因為敏銳。不對,準確點說敏銳有,卻不單單是因為敏銳,還因為他早有預料,早有防範,甚至從一開始就很注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所以當自己甫一靠近,他就知道了。
可惜她明白此點時太遲,已經來不及了。
高寶珠低下頭:“是我們輸了。”
我們,而非我。因為她明白,李承乾帶著這麼些人都能將她輕鬆拿下,更遑論李世民英勇不凡,身邊跟著那麼多能臣武將,個個驍勇善戰。她們原本就是打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心思,可如今看來,對方早知一切,這點優勢沒了,阿姐拿什麼去贏?
不可能的。她們輸了,徹底輸了。
神色間有些悵然,卻不絕望,好似這個結果並非不能接受。
房遺直很不理解:“我不明白你們為何這麼做。刺殺聖人與太子,倘若失敗,高句麗危矣;倘若成功,確實可以讓大唐暫時陷入混亂,但也僅僅隻是暫時。
“待得新皇確立,必會舉兵反撲。隔著聖人太子被害之仇,此戰力度必不會小。我軍占據火藥之利,移平高句麗隻是時間問題。
“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就為了這麼點混亂的時間嗎?一年,半年,三個月,甚至更短,這麼點時間夠你們做什麼?難道你們想趁這個時機入侵?”
杜荷搖頭:“這也不對。就算國內暫時混亂,可一旦高句麗入侵,我們定會一致對外。畢竟不管彼時朝局如何,高句麗與我們都算是已經結下生死大仇,必需鏟平,火藥一出,高句麗入侵等於送死。”
李承乾輕嗤:“你們錯了,這麼點時間確實不夠做彆的,但足夠產出一批火藥。”
火藥?
房遺直等人震驚,紛紛轉頭看向高寶珠:“你們偷到了火藥方子?這不可能,火藥製作坊乃最高機密,至今不曾往外泄露半分,便是我等亦是不知的。”
高寶珠譏笑:“火藥製作坊確實是機密,我們潛伏數年都沒摸到門路,但誰說想知道火藥製作方法必須從製作坊?”
此話一處,房遺直等人愣住,敏銳察覺到其中隱秘,聰明地沒有再問,而是打斷她:“所以高句麗是想刺殺聖人與太子,令大唐朝局混亂,民眾恐慌,人心渙散,借我們穩定局勢的時間製造出屬於自己的火藥。隻需高句麗也有火藥,就有了可以一戰的資本,也有了可以談判的資本。”
李承乾搖頭糾正他:“不是高句麗,是她們。”
眾人怔愣,李承乾進一步說:“是她與她姐姐高寶珍。刺殺成功,她們就有了巨大的功勞,帶著這樣的功勞回國,高句麗臣民必然會多重視幾分。她們再好生利用手上的火藥方子,便能拉攏震懾一大批人,從而開啟奪權之路。
“當然對於火藥以及令我國陷入混亂、擾亂民心,高句麗朝堂上大多數人約莫也是想要的。所以她們利用這點,利用高句麗無法拒絕的‘野心’,從中作梗,騙取高句麗國內部分人的支持。否則單以她們兩個,如何集齊得了這多人?”
眾人睜大眼睛,十分訝異,看向高寶珠:“你們想奪權,做高句麗女王?”
高寶珠回視:“我們不過是不想再過被人控製身不由己的日子。我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
房遺直蹙眉:“你們就沒想過,一旦失敗,高句麗會成為第二個東/突/厥?”
高寶珠哂笑:“那又如何?”
眾人不解。
高寶珠輕嗤:“我們在高句麗並不受寵,國內唯一在意者唯有阿母。可阿母日子已經不多了,就算你們不出手,她一樣會死。至於其他人?嗬。我們失敗必然沒有活路,阿母也無活路,憑什麼他們能有?”
房遺直張大嘴巴:“你……你是想……”
高寶珠挺直脊背:“沒錯。若成功,我與姐姐會回國共謀大業,成就屬於我們的輝煌。若失敗,也有高句麗一國給我們陪葬。試問天底下誰人能有這樣的陪葬品?”
覆滅一國為陪葬品,確實古往今來,從未有之。
“哈哈,如此我們過往十多年的仇也算是報了,還報得乾乾淨淨。你們猜,那些陷害我們、欺辱我們、威脅我們、利用我們的人,知道自己被我們擺了一道,因我們而國滅身死會如何?”
眾人:……那必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高寶珠仿佛看到了那樣的場景,看到了那些人得知真相後宛如彩虹般變幻多姿的神情,嘴角不自覺勾起真誠笑意。
“既報了仇,還得一國陪葬。我們活了一輩子,前十多年一直卑微,卻能在人生最後時刻轟轟烈烈一場,便是死也值了。更何況萬一我們贏了呢?所以你看,左右都不虧,還賺了許多,不是嗎?”
是的。站在高寶珠與高寶珍的角度,以她們的思維來說確實不虧,還大賺特賺。眾人突然理解了她們這麼做的原因。
她們求的並不是一定要成功,她們並不怕失敗,失敗於她們而言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成功,所以她們義無反顧。
這樣的大膽,這樣的癲狂,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瘋子,這是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杜荷猶豫再三,問道:“你現在把這些說出來,就不怕我們不讓你如願?”
高寶珠翻了個白眼,對其投去蔑視的譏諷目光:“你們當年是如何出兵滅東/突/厥的?不就是打著東/突/厥行刺太子的旗號嗎?
“如今我們把現成的出師之名擺在你們麵前,甚至比當年應對東/突/厥還要更正當正義,你們會不用?就為了不讓我與姐姐如願,放棄覆滅高句麗的大好機會?”
杜荷啞然,那必是不可能的。
高寶珠笑出聲:“若真如此,能左右大唐的決定,亦是我與姐姐的榮幸。沒想到我與姐姐還有這樣的分量。不虧,不虧,也不虧了。”
杜荷:……竟讓人無言以對。
李承乾揮了揮手,眾人會意,紛紛退下。李承乾這才開口:“你們是怎麼發現火藥與藥莊有關的?”
事到如今,高寶珠也沒什麼好隱瞞了,坦白道:“查的。火藥第一次出世是在六年前,我國與百濟新羅使團一起來賀之時。當日用來震懾我國的所謂舞台劇是你親自負責,包括用於劇情的道具火藥。
“我們查不到火藥作坊,便想從你身上入手。讓你自己說出來必然不可能,但你作為當初的主導者,身上一定有線索。
“火藥何時被發明製作出來的,我們不知道,但我們認定距離那場舞台劇不會太遠。因為你們若早有這樣的東西,當初突厥率二十萬大軍兵臨渭水之時,就不必靠天降神鳥來退敵,大可以讓突厥有來無回。
“所以我們重點查了突厥來犯之後到舞台劇之前,你的行蹤。然後發現三國來賀那段時間,你多次出入藥莊。雖說你平時也去藥莊,偶爾無事去的次數並不少,但都沒有那陣子頻繁。
“然後我們又查到孫藥師除是醫者外,還修道,甚至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道士。他的大弟子承襲他的丹道,經常煉丹,也經常炸爐。
“炸爐的威力雖與火藥不可相提並論,但炸裂本身有相通之處,於是我們把目光放在藥莊眾人身上,尤其是孫藥師與其大弟子。
“接著就查到在火藥出世前,孫藥師與其大弟子曾閉關數月,對外稱是研修醫術難題,可最終沒說這難題是什麼,閉關研修的結果如何?
“這位大弟子隨後還離開藥莊去雲遊了一陣子,去的時間剛好是火藥出世之後,而歸來的時間正好是出兵□□之前。這段時間應該就是你們製作儲備火藥的時間,是不是很湊巧?”
李承乾沒有反駁,謹慎調查,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從細節中抽絲剝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說實話,這份本事李承乾是欣賞的。但是……
“所以你假借為生母調理之名把林溪經過我的手送入藥莊,一來是為了找出線索證實你們的猜測,二來是想讓她潛伏在藥莊,以備日後擄走我師父與大師兄。若我猜得不錯,今日你們行動之際,亦是那邊出手之時,對嗎?”
“沒錯。我們不能提前動手,一動藥莊就會打草驚蛇,唯有一起動手。計劃本來是這樣。”高寶珠抬頭對上李承乾的雙眸,“可現在變了。你們既然對我們的行動早有預料,那麼藥莊那邊應該也有布置。”
“我們確實有布置,不過……”李承乾輕笑,“你們當真以為林溪若得手,我師父與大師兄最後會落到你們手中嗎?你們就沒想過自己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什麼?”高寶珠怔住。
李承乾轉身離去,半點沒有要為她解惑的想法,心中反而升起幾分好奇。一直生活在泥沼裡被人當做棋子的姐妹終於做了一回執棋人,不論成敗,對她們來說,這其中的意思都是重大的。
棋局之上,執棋人或勝或敗都屬常事。因此她們能坦然行刺,能坦然麵對成功,亦能坦然麵對失敗。因為成與敗都在她們設想之中,都是執棋人的命運。
可如果她們得知自己從沒有做過真正的執棋人,所謂的執棋隻是他人蒙蔽她們的表象,她們一直是棋子,隻是從一個執棋人的手裡換到另一個執棋人的手裡,但棋子的命運從來沒有改變過呢?
李承乾眉眼微彎,他很期待,到時候這對姐妹會是什麼表情,能否維持此刻的淡定,能否仍舊如諷刺杜荷時那般得意與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