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牢房已然是滿目殷紅, 觸目驚心。而楊妘的哭聲又是如此悲痛欲絕,在場之人無不動容。長孫氏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李承乾亦是感觸良多。
這一夜, 李恪與楊妘宛如曆經劫難,重獲新生。這一夜,李承乾一手挽著李世民一手挽著長孫氏,死活不肯離開。
李世民十分無語:“你都多大了,還當自己是三四歲的孩子呢,比雉奴還黏人。走走走,回去就寢去。你不睡, 我跟你阿娘還要睡呢。”
李承乾出乎意料地沒有懟回來,隻是抱住他的腰, 將頭埋進他懷裡。
李世民有些訝異:“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李承乾搖頭:“沒事,我就是很慶幸。慶幸被設計調包被偷走的人不是我。”
被偷走的李悅, 此生最重要的時光都活在楊侑的控製之下, 承受著楊侑的冷言冷語冷暴力, 壓抑天性,不得自由。就算現在解脫了, 可那些記憶猶在,那些感受猶在,每個午夜夢回,他或許都會想起, 成為此後一生的陰影。
被留下的李恪,雖則過了十餘年安穩人生,現今也真相大白, 好似什麼都過去了,一切還如從前一樣。可真的能一樣嗎?他這一年來內心的苦楚與煎熬要怎麼算?更彆提這中間還隔著李元方一條人命。
即便李元方的死不是李恪所為,卻是因為李恪,甚至事後李恪因為種種緣由,種種顧慮,到底壓下了真相,按照宋清的要求,做了偽證。
如果李恪是罔顧人命之徒,或是他心性差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人不是他殺的,他沒有動手,甚至他想過要救人,卻被宋清阻止,更是攻其不備把他同樣踹下湖,他亦不會遊水,亦是死裡逃生。他有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
但他不是,他沒有辦法用這種方式將自己全部摘除出來,然後“原諒自己”、“放過自己”。自那以後,他便一直背負著這個罪孽,而可以想見,往後還會一直背負下去。或許三五年,或許十餘年,又或許一輩子。
這些經曆,任意一個,若換成自己,李承乾光是想想就覺得心裡難受得緊,好似有隻無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
李世民與長孫氏亦是心有戚戚。李世民一歎:“彆瞎想。不會的,你與他們不同。阿耶怎麼會讓人將你偷走呢。”
雖是寬慰,卻也是事實。
李承乾知道,若換成自己,若當初生產的是長孫氏,李世民絕不用隻讓她身邊帶著那麼點人,更不會覺得母子平安,表麵看沒發現任何端倪就揭過去。他必會將寺院裡裡外外查個清清楚楚,半點蛛絲馬跡也不會放過。
李悅能被偷走,雖然根本原因在於楊侑,可換個角度,又何嘗不是因為李世民不那麼重視呢?
李承乾將李世民又抱緊了兩分:“所以我也同樣慶幸,我是被阿耶偏愛的那個。”
李世民頓住,目光複雜,這是覺得他對彆的子女不好?
李承乾確實是這麼覺得的。他覺得李世民這個阿耶當得實在不咋地。既然不重視庶出,為何要生呢?生而不管,這算什麼?渣爹啊!但他不能說。
李恪李悅並李祐等所有人都能這麼說李世民,他不能。因為他是被偏心的那個,是既得利益者。可要讓他放棄這份偏愛,他又做不到。他自私地享受著這份偏愛,並可恥地想要一直擁有。
他做不到舍棄,但他願意去勸導李世民,讓他的偏愛有時候顯得不那麼讓人心碎。
李承乾從李世民懷裡抬起頭來,坐直身子,握住李世民的手:“阿耶,老裴之前不是傳信說他們很快就到了嗎?我們一起去接他們好不好?”
李世民:???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這裡的“他們”,實際上最重要指的是李悅。可他身為帝王,坐著等不就行了?哪有親迎的。更何況,素來隻聽過子迎父,何來父迎子的道理。
他沒說話,反倒是長孫氏先開了口:“承乾想去的話,阿娘陪你一起去。”
李世民看向長孫氏,長孫氏身為母親,更能將心比心,身臨其境去感受那份悲痛,也更明白楊妘的淒苦與那個孩子的不易。
她說:“那個孩子過往十幾年確實苦了些,即便如今被帶回來,恐怕也是忐忑不安,心慌難定的。他這會兒隻怕是既期待又惶恐。
“承乾方才說,慶幸被偷走的不是他。我也慶幸。當年楊侑不過是因為換不到承乾,他最有可能換到的唯有楊妃所出。可若是他能力更強點,若是他有彆的選擇呢?二哥覺得與恪兒悅兒相比,他更願意換誰?”
李世民麵容嚴肅,答案顯而易見,比起楊妘所出,自然是長孫氏所出更有分量。想到此種情況,李世民心頭一梗,對楊侑一夥人的厭惡更重了幾分,稍稍試想著將那個孩子換成承乾,很好,心臟揪得更緊了。
他張了張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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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宮休整一日,李世民下令啟程回宮,卻在臨近長安的道口歇腳,帶著長孫氏等人在十裡亭靜坐。此地正是南來者入京的必經之路。
李悅與裴行儉並肩而行,裴行儉笑道:“我就說你一定行的,看,你現在不是就騎得很好嗎?”
這話有個前提。李悅從前生活在楊侑的眼皮子底下,是未曾學過騎馬的。自江都趕往京師,前兩日都規規矩矩坐在馬車裡,可眼見裴行儉與諸玄甲軍皆是策馬揚鞭,好不快意,未免眼熱。
裴行儉察覺他的渴望,便主動提出教他。剛開始學得磕磕碰碰,混在一眾騎術上佳的人裡麵,顯得尤為突出。他差點以為自己太笨沒這天賦,好在裴行儉很有耐心,不厭其煩,經過多日的練習,他現在已經能自己驅馬小跑了。雖然太快了仍舊不行,卻已經相當不錯。
聽到裴行儉的誇讚,李悅無比欣喜,誠心誠意道:“多謝裴二哥。”
從陌生到熟悉,如今他已經能輕鬆將裴二哥這個稱呼叫出口。
裴行儉手持馬鞭指向前方:“快到了,再走數裡應該就能看到長安城。”
長安,也是他的家。李悅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這一路他都期待著快些到家,快些見到親人,卻在此時生出了幾分近鄉情怯之感。他帶著雀躍忐忑的心情跟著裴行儉繼續前行,沒走多遠,便見前方浩浩蕩蕩的隊伍。
裴行儉眼前一亮:“是義父的聖駕。義父他們必是在等你。”
李悅雙手又緊了兩分,在等他嗎?
兩人再往前,看到一處亭子,廳內或坐或站十餘人,最中間那位衣服上還繡著龍紋。
裴行儉翻身下馬,又伸手接李悅下馬,二人還沒入亭,便見一人走過來,笑嘻嘻道:“你便是悅弟吧。聽老裴說你貌似阿耶,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李悅怔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裴行儉輕笑介紹:“這是太子,亦是你大哥。”
李承乾朝李悅眨眨眼,張開手臂,抱住他:“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
回家。
李悅瞬間鼻子發酸,眼眶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