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賬自然是要算的。
但錦虞當下心係著阿衍哥哥, 並無心與他糾纏。
不想聽,也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麼。
冷眼瞥過,錦虞便漠然越過他, 走過奉天門。
這雙清眸羽睫輕展, 如櫻似杏。
饒是那日在將軍府隻看過一眼,蘇湛羽也確信那人身邊的姑娘就是她無疑。
雖然當時那雙眼眸滿是純澈懵稚。
而此刻, 她清瞳明美依舊,剜向他的目光卻是隱泛冷意。
跟隨在他身後的墨陵扶劍頷首。
稟道:“世子,這位便是陛下當日在宣延殿求娶之人, 東陵九公主。”
蘇湛羽聞言眉心顫動了下。
望著那人漸漸遠去的窈窕倩影,強烈的壓抑感油然而生。
心底莫名催生悸動, 興許便是這股衝動促使著他。
蘇湛羽連步上前,喊住了她:“公主且留步——”
循聲頓足, 錦虞默了須臾,麵無表情回過首。
隻見蘇湛羽拱手,行了個君子之禮。
態度謙善翩和:“在下並無其他意思, 隻是總覺著與公主曾有過相識, 卻又想不起來, 不得甚解, 不知公主可否解惑?”
這話在旁人聽來像是有意勾搭。
但錦虞是心領神會的, 也知道,他上輩子雖自食惡果, 但此生確實還沒有其他意思。
不似曾經心有餘悸, 避而遠之。
如今,錦虞反而萬般冷靜, 轉過身來直麵他。
杏眸深凝, 她沉下聲:“蘇世子認為, 為一己私欲背叛摯友之人,值當被原諒麼?”
她不答反問,蘇湛羽倏而怔愣住。
不知為何,隻是一個再簡單不過問題,他一時竟言不出半字。
錦虞目不斜視,直將他逼問:“蘇世子不說話,是不知道,還是在裝糊塗?”
蘇湛羽自己都沒發現。
在聽到她的話時,指尖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呼吸暗自深深起伏,他良久不語。
錦虞也不急,隻靜冷看著他,是非要他直麵此問。
所授儒學道統,蘇湛羽自當明白背叛有違道義。
但他不思解為何自己竟猶豫了,許久,才垂下眸,如心遲緩道:“輒背叛者非忠,不值一談。”
錦虞端站如儀,錦裳玉飾,姿容貴不可言。
突然一笑,淡淡鎖視他:“既如此,有人背後捅一刀,卻又跑來要我解惑,世子覺著,他是能心安,還是能心安理得?”
蘇湛羽渾身一震。
方念及那日在將軍府,那人的態度和反應,彼時他不得其解,眼下全然變了心態。
最後凝他一眼,錦虞側身,步履沉穩走遠。
而蘇湛羽愣在原地,未再阻攔。
墨陵見狀,無聲探看了下世子的神情。
曾經那般要好的兩人,一夕之間分道揚鑣,到底讓人心有不忍。
猶疑之下,墨陵緩緩道:“陛下和公主,或許是誤會了什麼,不若屬下到時求見,和陛下約個時日,坐下好好談談。”
蘇湛羽望著腳前那一灘水窪,雙目略有些無神。
沉默半晌後,他閉上眼。
唇畔依稀一聲歎息:“最近,我時常做些怪夢,似乎有許多重要的事記不清了。”
以為他是因那事積鬱在心。
思慮片刻,墨陵道:“世子近日是否太過勞累,可要請大夫來瞧瞧?”
那鬱結難以言說,心病又豈是能醫好的。
蘇湛羽無力擺了擺手,正欲說什麼,腦仁突然一陣刺痛。
他悶哼了聲,驀然捂住額鬢,身子難以抑製地蜷了下去。
“世子——”
墨陵一驚,即刻去扶他,卻被蘇湛羽拂手揮開。
“無事……”
那一刹好似有千萬根尖針紮入腦中,但好在隻是一瞬。
蘇湛羽自顧緩了緩,他臉色些微泛白,但還是強撐著慢慢直起身。
虛軟著聲:“去殿上吧,尉遲亓出了事,他那些族係必定躁動。”
……
半夜雨落傾盆,將金鑾殿前的雕玉長階衝洗透亮。
殿外黑雲壓城,遍布沉抑。
而此時此刻,殿中更是有拔刃張弩之勢。
“好好一個大活人被燒死,實在太過荒唐!”
“沒錯,彆說當朝首輔才思敏捷,便算隻是一介愚人,也無可能活生生被燒啊!”
“此事定有蹊蹺,直接斷言尉遲大人死於意外,為時過早了罷?”
肅穆的大殿之下,百官大多屏息不敢多言。
而眼下這些慷慨陳詞的,皆是尉遲族相關旁係,或是與其牽涉利益,事出突然,他們自然站立難安。
除卻他們,其餘人都想著明哲保身,故而埋首緘默。
唯獨豫親王神色威嚴,凜眸一個個掃視過去。
“要麼徹查,要麼閉嘴!諸位好歹都是京都有頭有臉的人物,在金鑾殿上如此喧嘩,未免目無尊法!”
單憑豫親王在朝中聲威,便足以懾人生畏。
方還激昂不絕的那群人,當下無不驚凜,瞬息便噤了聲。
而池衍始終默不作聲。
一身月底暗金龍吟袞服,冠以帝冕,麵色淡然地倚坐在純金鑲龍禦椅。
便在此僵持之時,徐軍醫自殿外而入。
行禮而拜,道:“陛下,下官適才去了趟驗屍坊,經杵作查驗屍骨,確認尉遲大人乃利器割喉而亡,是為他殺。”
前一刻還靜若寒蟬的大殿,頓時駭聲一片,喁喁私語起來。
聽得那話,其中一人便足了底氣。
上前兩步,對著高階之上那人拱手道:“望陛下徹查此事,勿讓施凶者逍遙法外——”
啟奏之人正是三代老臣,禦史蕭赫。
成煜在位時,朝政昏聵不堪,不少識清局勢且有野心的,都選擇依附尉遲一族,而蕭家便是其中之一。
也隻有他,在陛下和豫親王麵前,能持著一份膽氣。
話音落下,有頃刻寂靜。
而後便見皇帝陛下徐徐站起,玄金龍紋長靴踩著金磚,不急不緩步下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