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之內眾位仙君已分列站好,白玉的石柱上攀著兩條墨色遊龍,金色的眸子冷冷地俯視下方的仙君們。
這位瀛洲的帝君就坐在那裡,聽廷下仙君稟報下界的諸多事宜,他甚少開口說話,大多時候隻說上一句可或不可。
一場朝會下來,他說過的話加在一起恐怕都沒有百字,若是在往日,謝慈聽見這些東西,必定要無聊得打起哈欠來。
可今日不同,他飄到他的身邊,坐在他前方的案桌上,他還是看不到他。
沒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死在生死境裡了,謝慈有些不開心地想。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去,也不會知道原來李青衡還在這個世間。
謝慈原以為隻要自己找到李青衡就會滿足,然真見了他,又會埋怨為什麼他不能看見自己,抱一抱自己。
他的貪欲總是這樣,無窮無儘,無法滿足。
朝會散去,天宮裡的仙君們陸續離開,石柱上的墨龍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帝君回到紫微宮,坐在案前推衍天機。
謝慈則大搖大擺地跟在他的身後,打量紫微宮內的各種陳設,在謝慈看來,堂堂帝君居住的地方著實有些簡陋,偌大的宮殿裡居然隻有幾件簡單的家具,實在不該。
若是他能活著到這裡來,定要把這裡拆了重建,謝慈像是這裡的主人一樣在紫微宮內轉了一圈,在心裡默默點評一番,最後回到帝君的身邊。
帝君還在推衍,謝慈看不懂那些星辰變換的軌跡,但是在人間的時候他跟在這位帝君身邊的時間最長,在觀察他的表情變化這方麵還是很在行的,帝君這番推衍出來的結果應當不是很好。
隻是他不知道他在推衍的是什麼,謝慈的目光掃過長案,想要從這裡找些有用的信息,然後他看到印璽上他的名字,鳳玄微。
謝慈愣了愣,原來他不叫李青衡啊。
鳳玄微起身,似乎要向外走去,謝慈腦子裡還在想鳳玄微這個名字好像沒有李青衡好聽,他虛無的身體先一步有了動作,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跳到了鳳玄微的背上。
謝慈趴上去就沒打算下來,他早就想這麼做了,反正這位叫鳳玄微的帝君也看不見他。
是吧,尊上?
他其實還是更喜歡叫他師父。
他真的好想再回到從前,就這樣和他走遍天涯海角。
他假裝自己的胳膊還在,搭在他師父的肩膀上,摟住他的脖子。
鳳玄微腳步微頓,謝慈有些心虛地屏住呼吸,又有些期待地看著他的側臉,他是察覺到自己了嗎?
然隨後鳳玄微隻是轉過身,從高高的博古架上取下一隻紫金的葫蘆。
【阿慈】
鳳玄微拿起葫蘆時,識海深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阿慈】
他垂眸,博古架上映著搖曳的樹影,像有一隻小貓藏在那裡,伸著爪子去撓上麵垂下的流蘇,撓了半天都沒有成功。
【阿慈】
那聲音就這樣響起來,一聲接著一聲,鳳玄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又在叫阿慈,他想念他很久了。
【阿慈】
【阿慈啊】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那些聲音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便被他封印在識海深處,還是會像春天裡瘋長的野草一般蔓延開來,鳳玄微早已習慣。他神色如常,抬步向著殿外走去。
殿外的寧渡仙君已經等候他多時,見他來了,向他稟告了赫連錚登上天階的消息,又提了酆都外出現的那隻斷尾的異獸。
“我都已知曉。”鳳玄微說。
寧渡繼續說著,塗山狐族的族長蕭綰從生死境中取得龍珠,現在赫連錚的身體化了那顆龍珠,修為更精進許多,比他們預想的結果要好出許多。
遠方的天河浸泡在漫天的霞光裡,像是燒起了無儘的業火,重重宮闕在那火光中扭曲,流雲四散,許多白色的鳥兒在那雲間火間穿梭,細小的羽毛飄落,順著滾燙的河流漂向遠方,鳳玄微靜靜地看著那些羽毛,有些出神兒。
寧渡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他的回應,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他大著膽子向鳳玄微問道:“尊上在看什麼?”
“沒什麼。”鳳玄微收回目光,淡淡說道。
“那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寧渡問他。
鳳玄微道:“去將九重天塔開啟吧。”
寧渡應道:“是。”
“順便將這葫蘆放進塔裡。”鳳玄微把那紫金葫蘆遞給寧渡。
寧渡再次應道:“明白。”
他接過葫蘆,與鳳玄微細細商量了九重天塔開啟的時間與進去的人選,然後才離開,後來又來過幾位仙君,他們中有人偶爾也會提起赫連錚,提起下界近來出現的種種異象。
謝慈一直趴在鳳玄微的背上,他想聽有人在他的麵前說起自己,可是一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都不曾有人在鳳玄微的麵前提起過他,就連蒼雪宮也不曾出現在他們的對話中。
謝慈突然覺得當年江硯在他的麵前說一定要把蒼雪宮做大做強這件事是很有道理的,假如蒼雪宮成了修真界最厲害的門派,他們總不至於還這樣無視掉吧。
可就算蒼雪宮在修真界還不算特彆起眼,鳳玄微聽了那麼多赫連錚的近況,他為什麼不問一問自己呢?
他在生自己的氣嗎?氣自己在他離開後從不到他的墳前看他嗎?還是在氣自己燒了他的那些畫像?
謝慈莫名覺得委屈,他想他可能是做錯了一些事,讓他傷心了,可鳳玄微也騙人了,他還沒有生他的氣呢。
怎麼不問一問自己呢?
師父,我又有點討厭你了,謝慈心想。
腦海中忽然閃過過去某刻的片段,那是他二十一歲生辰時,李青衡一邊吐著血,一邊看向他,懇求著說:“阿慈,不要討厭師父。”
那時的謝慈沒有說話,之後不久,李青衡就離開了人世。
“算了,不討厭你了。”謝慈說,可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吸了吸鼻子,把鳳玄微摟得更緊些。
鳳玄微在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背著他的小徒弟回到紫微宮中,月華如水,灑了他一身,門口水墨的屏風上映著他瘦削的身影。
鳳玄微於案前坐下,謝慈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那麼一瞬間,他會覺得就這樣陪在他身邊好像也不錯。
晚風攪動池中月色,粼粼波光向外散開,殿內一片寂然,窗外一枝雪白的茶花無聲地抖落兩片花瓣。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我的阿慈啊】
那聲音又響起來,淺淺的歎息聲好似就回蕩在紫微宮中,鳳玄微握筆的手沒有絲毫停頓,在紙上寫著凡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聲音是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他從人間回到瀛洲已快有三年,這些聲音也差不多伴隨了他這麼長的歲月。
他不能去看他,便這樣時時想起他。
鳳玄微放下筆,此時間的漫天星宿、山川河流皆已落定,他抬起頭,屏風上墨色的群山映著明亮的燈火,像是落了一場浩浩漫漫的大雪。
四時更變化,天道有虧盈。
當年天道有缺,赫連錚命中注定的師父出了意外,被妖魔所害,死在秘境之中。鳳玄微得知此事後,推衍數日,最後決定來到人間,去代替這一角色,負責教導赫連錚。
他身為瀛洲帝君,若是以真身下界,必然會擾亂人間的氣運,故而他為自己重新塑了一具肉身,將修為壓到了分神境,又掐算一番,給自己取了李青衡這麼個名字。
來到人間後,他第一樁事便是去往青州,收了赫連錚為徒。赫連錚的本性很好,隻是那時候的他心裡懷了太多的怨恨,李青衡並未主動去化解赫連錚心裡的這份怨恨,他把他關在河邊的一座小樓裡,讓他專心讀書。
那些書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那座小樓則是由一件時空法器變化而成的,樓外一月,樓中一年,等赫連錚讀了足夠的書,心中有了自己的道理,再要如何做李青衡都會由他自己決定。
赫連錚若能放下心裡的怨恨,於他未來修行大有裨益,若是不能,李青衡也不覺得哪裡不好,這世間眾生自有自的緣法,他的路有很長,以後還會有其他的機會和選擇。
李青衡帶他踏上修仙一途,有條不紊地安排下他的每一場機緣,他想等到赫連錚能夠獨當一麵的時候,他在人間的事就全了結了,可以回瀛洲去。
隻是這個過程中出了一點誰也沒有想到的小小意外,這點小小的意外最終成了他逃不過的劫數。
他本不應該再同人間的其他人產生羈絆,可最後卻還是又收了一個小徒弟。
他至今記得在禹州的玄真府中第一次見到謝慈時的場景,那個小小的孩子穿了一身輕薄的紅衣,被簇在紅色的錦被裡,燭光搖曳,華堂生輝,明明是極曖昧的氛圍,他的臉上卻是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
李青衡在下界很少殺人,雖然秦正茂作惡多端罄竹難書,但不該由他來動手,隻是赫連錚這孩子有時過於衝動,在秦家鬨了事,為避免其他的麻煩,李青衡出手提前把秦正茂解決。反正以後修真界中留給赫連錚來試劍的人多的是,不差他一個。
在殺死秦正茂的過程中,李青衡順手救下那個奇奇怪怪的小孩,怕他見了血會害怕,殺人的時候李青衡還遮住了他的眼睛。
結果等到了外麵,小孩知道秦正茂死了,他的眼中不見恐懼不見慶幸,倒是有些遺憾。
那時的李青衡還無法了解這小孩腦子裡都是在想些什麼,他對小孩所知不多,對他的任何想法都不做評判,隻想把他送回家去,這一樁事就算徹底了結。
然小孩沒有家,他不得不帶著他一起在外麵風餐露宿了段時間,小孩的出身不大好,性子卻十分嬌氣,還很擅長得寸進尺,吃了燒雞,想要點心,有了點心,又要新衣服,這些對李青衡來說不算什麼,而且不用他動手,赫連錚就顛顛地把小孩想要的都買回來。
他生來該做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所以謝家留不下他,無涯山更是讓他難過了,從無涯山上下來後,李青衡反省過自己,小孩在無涯山上受的罪是他的過錯。
他經過一番考慮,還是決定將他留在萬珍穀中,一是為了謝慈的身體,二是穀主的其他徒弟的年紀比他上許多,慕容華為人慈善厚道,還欠了他人情,會願意多包容他些。
可是在萬珍穀的穀口,他將要離開,謝慈踉踉蹌蹌著做出一副滑稽的姿態,他一眼就知道這是裝出來的,或許他以為這樣能討好自己,又或許是想讓自己心疼。
李青衡的心中非常清楚自己不該與這個孩子有過多的牽扯,他非此界中人,早晚要離開,多出一份羈絆,便多出一份變數來。
李青衡垂眸,對上小孩的那雙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裡麵卻是空茫茫的,小孩可能都不理解他自己在做什麼。
謝慈的性子算不得很好,他性喜奢靡,貪圖安逸,沒有明確的是非觀念,也不懂什麼尊嚴操守,還總想要不勞而獲,也不知日後慕容華能不能給他糾正過來。
李青衡應該是謝慈接觸過的人裡最了解他的一個,他的好壞都早早暴露在李青衡的眼中,隻是到最後,李青衡到底還是帶了他一起離開萬珍穀,收他做了徒弟,從此片刻不離地帶在身邊。
他是為赫連錚而來,但是他在謝慈身上付出的心血要遠遠多於赫連錚。
倒不是說他偏心,隻是謝慈那性子的確需要人多費些心思。
他教他讀書識字,給他講做人的道理,要防著他耍小聰明偷懶,甚至還為他學會了縫補衣服,下廚做糕點。
夏日的晚上,點點螢火在河畔的蘆葦叢間飛舞,李青衡坐在燈下拿著針線,認真縫補昨天上午才剛給他買的新衣服,謝慈兩手托著下巴坐在他的對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
瞧了半天,他忽然開口說:“師父,你現在好像北街賣布的那位婆婆哦。”
李青衡聽後差點把針紮到自己的手上,他既想笑,又想把他按住揍上一頓。
他停下手,抬頭看了謝慈一眼,對他道:“下回再這麼調皮,這衣服你就自己縫吧。”
這件衣服是謝慈目前最喜歡的一件,但是讓他自己來縫,他是一點都不願意的,他從木凳上麵跳下來,抱著李青衡的胳膊,笑得甜甜的,跟他道:“師父,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啦。”